第十五章
祖国大地一片火红,那是飘舞的红旗。
这是一个躁动的溽热的夏季。大街小巷贴满了大字报,游行的人群如海浪一般,后浪推前浪。
王一刀一身白寥寥的仿军装,也学着年轻人,头上扎着两个小刷子,急匆匆地走着。
车间里贴满了大字报,两只锻锤上也挂着巨大标语。工人彻底停工停产了。工人们围着圆圈儿正在政治学习。有人在高声朗读《人民日报》社论……
小环子躺在沙堆上睡觉,他已经成了一个大胖子,呼噜打得山响。陆小梅喊着:“我说,别读了,环胖子的呼噜比社论还响,谁听得见哪?”众人喊着:“小环子,小环子,别打呼噜了,正在学社论呢!”小环子呼噜更响了。有人朝小环子扬沙子,小环子一个愣怔醒了。众人笑了。小环子坐起来,抹了把脸,突然甩出一句:“阿尔巴尼亚!”众人哄笑。
陆小梅说:“又来了!”
小环子道:“阿尔巴尼亚!”陆小梅说:“太简单了,社会主义国家!”小环子说:“古巴!”陆小梅道:“社会主义国家!”
小环子说:“来点儿难度吧,匈牙利!”陆小梅道:“社会主义国家!”小环子一下子笑了:“错!”
陆小梅肯定地说:“是社会主义国家!”
小环子给她讲着:“它原来是社会主义国家,东欧原来很多国家是社会主义国家,可现在,它们和苏联穿一条裤子
,成了修正主义国家!你听着啊,这些国家有——东德、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波兰……”一气说了一串。
李国吉在边上说:“这小子真行,国内国际没有他不知道的事!”青工甲说:“这算什么?环胖子呢能背一百多个国家首都的名字!”胡大姐道:“能什么?我看是把他闲的!”
小环子冲陆小梅招招手:“来吧!”陆小梅走过去。小环子闭上眼睛,招招手:“来吧,下回可不这么简单!”陆小梅涨红了脸,捧着小环子的胖头吻了一下。
众人哄笑。
小环子大喊一声:“香!”
肖家院里,蝉鸣阵阵。
屋里的收音机正播送着《拿起笔做刀枪》、《韶山升起红太阳》一类的文化大革命的时髦歌曲,一首接一首。
肖家一家人正在院里汗流浃背地挖防空洞。
肖长功从外面走进来,德龙问道:“爸,换新手了?”肖长功满脸疲惫地说:“好容易换上,假肢厂的人都去造反去了,满厂只剩下三个人!”德龙盯着假手问:“爸,这手怎么不得劲,看着别扭。”肖长功一愣,看了一下假手,假手安反了,手掌朝外。肖长功骂了一句,扯下假手,砰的一声摔到地上。
王一刀精神抖擞地走进院子。肖长功望着她说:“桂花回来了,快去做饭吧,我们都饿了。”王一刀关止院门,压低声音,惊虚虚地说:“爸,我刚从市里开会回来,北京来
的大学生作的报告。我的妈呀,咱坐在家里都不知道啊,可玄了,你,你们都不知道哇?国家差一点就要变修了,资本主义要在全国复辟了,咱千千万万劳苦大众就要人头落地了,幸亏毛主席他老人家,发现了他们的阴谋,小拇指头这么一勾勾,就把一群牛鬼蛇神勾出来了,多玄啊!”
肖长功问:“北京来的学生?他们不上学跑咱这儿干什么?”肖德豹说:“爸,人家是革命大串联。唉,可惜我早毕业了几年,要不,也能串联。”
王一刀激动着跃跃欲试:“你说咱们这些年咋就一点都不知道啊?北京已经动起来了,不光学生,工人也动起来了,成立战斗队,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咱不能呆在家里,得出去走走,看看,听听。”
肖德豹道:“我说嘛,可咱爸还说少出去参加。”王一刀一本正经:“咋叫掺和!这可是正经的国家大事。我和伙友商量了,也要成立组织。咱家也不能死水一潭,也要闹出点革命动静来。”
肖长功觉着不对头:“成立组织?那是非组织活动,是造反!”王一刀得意地说:“这回叫你说对了,就是造反,北京都喊反了:造反有理!”肖长功烦躁地说:“造吧,造吧,我看能造出个啥名堂,看不懂了。”王一刀说:“爸,你看不懂的事多了,撑破你的眼皮!北京的风马上就要刮过来了,人家到处
揪有问题的人呢,揪出来就挂牌子,批斗,赶到地里拔草。”
肖长功不解地问:“拔草?拔什么草?”王一刀说:“拔毒草啊,还剃鬼头呢!爸,你没有啥小辫子吧?不能叫人家揪了?”肖长功气得够呛:“放他妈屁,我有什么小辫子!”王一刀道:“那不一定,小辫子都在脑瓜后头,自己看不见。爸,你也得小心。”
肖长功说:“吓唬鸟啊?”王一刀却说:“咋是吓唬鸟呢?我认识你们厂一个姓范的,钢管的,他说他已经成立造反司令部了。”肖长功不屑地说:“我知道,就是范功勋,二杆子,都叫他范彪子。”王一刀说:“人家现在可是当司令了。我听他说,你这个劳模是假的,人造模,还有历史问题。”
肖长功怒不可遏:“放他妈的臭狗屁!我的劳模是干出来的!”
王一刀说:“他放没放屁咱先不管,我问你,当年你和三叔是不是给苏联专家叶丽娜当过学生?”肖长功道:“不假,当过了。”王一刀说:“这不得了,这不是辫子吗?苏联早就变修了,叶丽娜能不修?说不定就是个苏修特务。特务老师教的还不是特务学生?”
肖长功道:“你们说说,这都是人话吗?”王一刀说:“不管人话鬼话,你堵不住人家的嘴。不过没事,我和老范挺熟,有事你就喊我一声,现在咱这个家就得靠我一个人了。”
肖德龙听了不
是味儿地说:“可了不得了,你这不是要当萧太后吗?”王一刀说:“当萧太后咋了?爷们儿顶不起锅盖,就得听太后的。”肖德龙鄙夷地说:“就你?还太后?太肥吧!成天偏偏个波螺腚,好家伙,坐上四个人打扑克,不带掉下来的。”
王一刀抱屈:“爸,你都听见了,这两年他就这么糟践我,找茬闹着和我离婚。就他这样的,我要真的和他离了,他出门还不得叫人砸死啊!”肖长功说:“行了行了,都别说了,还不如听知了叫……哎,德虎哪去了?”
空荡荡的车间里,肖长功在收拾着地上的东西,背后突然咣当一声,吓了他一跳,他回过头。一个人影站在车间门口的逆光里。
肖长功问:“谁啊?”逆光里的人影说:“我!”肖长功说:“老包啊?你怎么来了?”包科长道:“随便出来转转。”肖长功感叹着:“唉,你说这形势,说变,呼啦一下就变了,也不让干活了,到处都是司令部,还把厂子霸起来了,你说这,真是的,鱼鳖虾蟹都能兴个风作个浪。”
包科长说:“又出来个司令部,知道司令是谁吗?罗切斯特,罗司令!”
肖长功道:“乱套了,这不是兵荒马乱吗?什么,罗切斯特,罗司令?谁啊?”包科长说:“就是那个会电影台词的小子,成天留着中分头,忘了?”肖长功道:“想起来了,他怎么能成司令
呢?不是挺好的一个小孩吗?这是谁批准的?啊?经过谁了?”包科长说:“不用经过谁,这年头戴上红袖标就是爷爷!”
肖长功问:“这小子,还背罗切斯特的词吗?”包科长道:“不啦,人家现在学列宁了,把《列宁在十月》背得滚瓜烂熟!”肖长功说:“这小子转得可真快!”
包科长说:“他们现在是一手遮天了。这不,下了个一号令,要搞向毛主席献忠心展览,每人都得参加,做一件工艺品。说了,忠不忠,看行动。”肖长功道:“这倒是好事,可厂子停工停产,什么时候才能开工啊?”
包科长摇着头说:“你问俺?俺问谁去?现在整个厂子叫范彪子占了,他是总司令,俺还窝了一肚子气呢,是哈!”
肖长功问:“程厂长哪儿去了?他也不出头管管?”包科长说:“他?也是泥菩萨过江,蹲牛棚了。”
肖长功激动地说:“你说这些人,谁给的权力?说关谁就关谁,把他们张狂的。别看现在张狂,有他们吃小窝窝头的那天。”包科长压低声音:“小点声!你也得小心哪,范彪子正命令罗司令查你和老三跟苏联专家学艺的事呢。”
肖长功问心无愧地说:“查呗,我不怕,我没干对不起国家的事,不怕查。”
包科长压低了嗓门说:“肖师傅,老三不大好。”肖长功一愣:“又惹事了?”包科长小声地说:“是这么回
事……”
厂俱乐部里,一个穿黄军装扎着军皮带,身材十分苗条的姑娘,在台上跳独舞,她一边跳着一边唱着《八角楼的灯光》……
肖德虎在台下坐着看着。姑娘跳得如醉如痴。肖德虎拍着巴掌,大声喊着:“好!哪儿的?”姑娘看了他一眼,继续跳着。肖德龙使劲地拍着巴掌说:“问你呢!哪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