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顺四年,君汐一战成名,我听说了凌君汐这个名字,心中当时大震,惊喜交加,也悲恸难言,因为花词临死前,口中正是喃喃“君汐”二字,我那时不解其意,只当她剧痛缠身,口难言语……原来她唤的,是宁婧汐偷跑出府,她们初次相见所用的化名……”
凌君汐长睫垂下,掩下眸中情绪。
“后来边塞胜仗不断,君汐威名远扬,贺女官邀我进宫,她自小体弱,有久咳顽症,连医谷的人也束手无策,她有青云之志,我很敬佩她,她不喜佞王,却对身为太子妃妹妹的我有怜爱之意,我们虽相识不久,但倾盖如故。其实很多人猜测,先皇选中的人并非是萧炀,而是这个与先太子萧安政见相符的贺清才,这也让我有了一个惊人想法,我想要一个孩子,最好是哪个姓萧的稳坐皇位,你我都有资格!
安逢眼前晕眩一瞬,后背被冷汗浸湿。
“我进宫几回,察觉萧炀落在我身上的目光越来越久,他对我执念很深……总之,此局我非全然无辜,我利用萧氏兄妹的愧疚,萧炀对你身世的怀疑,摇摆不定,还有君汐在外征战的军功,我当年助她逃脱的恩情……虽然我本就难避此祸,但我自己也是顺手推舟……”安诗宁声音颤抖,最后几字说出,似有作呕之意。
“本想让君汐辅佐谁都可以,可萧阙肚量比我想象得还小,人也更为卑劣,他容不下君汐,竟通敌卖国。萧炀性卑怯,不敢重用君汐,担心是第二个萧阙。既然他们都不行,那我们自己也可以!所以你是我的孩子,父亲是谁,于你我而言并不重要,只是在天下人眼里,你必须是萧姓儿孙!”
安逢神色怔怔,似是被太多真相砸晕,愣在原地。
“我说完了,可以回答你的问了,”安诗宁暗暗深吸一口气,看向安逢,“小逢,我不想骗你,你从一开始。。。。。。甚至出生前就是棋子,可人心终究是肉长的,你面容似我,我怎能不对你有舐犊之情?多年以来,你每每唤娘亲二字,我心中更有忏悔愧意。
“我们对你的感情一直都很复杂,后来才渐渐明白稚子无辜,可也再难回头,这些年你或会察觉,会多想,当年往事不得见光,我们为你取字遇昤,是希望你我都能拂去那些灰暗旧事……”安诗宁阖眸,掩盖泪意。
只是希望罢了,因为她做不到……
安逢眼中一片晶莹,道:“可很多事并不是只有一个选择……我、我也不愿卷入这些纷争!”
凌君汐和安诗宁却只是沉默,并未说话。
一片缄默中,三人各有思量,安逢也很快冷静下来,后悔方才脱口而出的话,他颤声问:“那……我会死吗?”
凌君汐道:“我不会让你死。”
安逢看着面前这两位长辈,一身轻纱素衣,面容平和,难以想象她们心中竟是筹谋着这样的大事,可细细想来,却又不难想到,只是他自己就是棋局中的一颗棋子,很难察觉……
他脱力一般地坐下,眼中满是血丝,有绝望,有恐惧,还有些复杂的恨。
他恨自己生来就是工具的事实,又恨凌君汐和安诗宁为何不对他再狠一点,也好过这样不上不下!
连安逢自己都不知道,这是被养废了,还是太重感情了……
安诗宁安慰他,问:“小逢,至于你与怀归——”
安逢心里明白得很,他打断安诗宁接下来的话:“兄长他只是将愧疚和情意混淆,一时糊涂,过一两年,他便会明白这些都只是错觉罢了,”他眼中灰沉,似已瞧清往后的路,“况且娘亲和姑母话已说得很清楚了,义姐义兄本就是娘亲左膀右臂,只要一个人站在我这边,对双方都是难事,我也不愿走到互相疑忌的地步。
若不是当年我让义兄留京,徒生许多风波纠缠,他早已同义姐一样是娘亲心腹,同娘亲谋划大计,焉能与我扯上这关系?如今也不至于一头雾水地被赶去边塞。我打乱许多计划,娘亲那时为难,最终还是为了我将义兄留下,我很感激,这些便已足够了。”
凌君汐沉默许久,最终还是没有给安逢任何承诺。
安逢泪湿双眼,问:“娘亲军功甚伟,如今是忠臣良将,往后享万世之名,权力,金钱,娘亲已经什么都有了!若事未成,前半生或许只能被反贼二字盖住,这……真的值得吗?”
凌君汐轻声道:“我要做的本就是惊世之事,生死且可度外,何惧毁谤满身?世人难知我意图,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论定。”
*
越往北,艳阳的毒辣便减少一分,到了晏朝最边远的驿站时,凌初已离京一月有余。这里的天竟已有秋寒之意。
风吹草低,牧民在日落下往南赶着牛羊。
凌初翻身下马,走进驿站,递出一封信,驿员问:“大人可是有军情要禀?”
凌初摇头,亮出他的符牌,“家书。”他说着,也打量了一下面前的驿员。
驿站虽只用于传递官府文书和要紧军情,但一定品级以上的官员,是偶尔可以寄封家书的。
凌初交完信,让马儿歇了一刻钟便就走了。
他走后,一粗布短衫,身形魁梧的人走向驿员,“小凌副将的家书?”
驿员点头:“应当是报平安。”
那人沉思片刻,“想来不是大事,如今要紧关头,先压着别送,问过凌将军再作安排。”
驿员应下。
草原上,凌初心中苦闷,慢行良久后,不禁在辽阔草原驰马宣泄,挥洒汗水,他紧握缰绳,弓背纵马,忽见远处有人身骑高马,他定睛一看,两姐弟鹰觑鹘望,几乎同时看清了对方。
“阿姊,”凌初驱马上前,“你来接我?怎知是今日?”
凌年生得宽额凤眼,眉骨优越,眉眼是同凌初一脉相承的英气,她看凌初满面风霜,眼中似是郁结,微微一笑道:“秘密。”
凌初道:“方才我去驿站,见驿员气息绵长,眼神炯炯,似是军武出身?”
“毕竟是要塞之地的驿站,是我做主换了驿员。”
凌初不再多问,姐弟并辔而行,互诉近日种种。
凌初忽然说:“阿姊,我以后不会娶妻。”
“你想好了?”
“想好了。”凌初顿了顿,“你不问我为何?”
凌年似笑非笑:“还用问吗?”
凌初惊讶过后,便了然,“是义母说的。”
凌年想了想,点头。
“可小逢他宁愿赶我出京,也不肯原谅我。”凌初回想那夜句句锥心之语,胸口又泛上细细麻麻的疼。
他目视远方,神情严肃,还有担忧,“我觉得他有事隐瞒,可又怕这只是我自作多情,执意留在那儿徒惹他伤心生气。”
凌年一拉缰绳,停下马,静静看着天际缓缓西沉的太阳,一抹夕阳映在她脸上,她轻声道:“他只是太聪明了,知道如何做才是对彼此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