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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亢龙有悔(第1页)

·第五十三章·

亢龙有悔

长州方面差往京师的使者,一样在中途遇上大雨,耽搁了几日行程,待信函秘密送至东宫之时,京城已经云散雨霁,皇太子的书窗外也重新有了秋鹊噪晴的诘诘之声。

远来的书信一入手中,定权便闻到了一阵朦胧香气,温雅与轻灵兼而有之,颇类麝香,而其间略含木苔气息,较之麝香微辛微辣的底味,又多出了一份甘酸之气。虽函套上并无文字,却明知作书何人,遂令众人退却,这才用金刀慢慢剖开函舌,将信纸取出之时,那甘淡香气愈发鲜明,在已生微凉的秋息中,颇可给人温暖意象。

定权打开信笺看过后,又从头至尾细细默读了两遍,便从屉斗中取出金燧和火绒,借着窗外日光,将纸笺引燃,眼见它灰飞烟灭,而那线龙涎香气依旧缠绕四周,弥久不散。

静好的秋光透过朱窗入室,被窗格分割成一方一方,投在身上,如同碎金。他静坐于这碎金之中,呼吸着指间余香,慢慢地回想起了许昌平说过的话,至良久忽而自嘲般展颐。究竟还是太过轻敌,虽然觉察到了这个兄弟的异象,却没有想到他私底竟有这样泼天的胆量。京内且不论,如果他果真有这手段交通了边将,还敢于顾思林出走后不到半月便挑起这样的是非,那么那份暗室之谋,则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广大。

然而最让他心惊的,是顾逢恩一笔

轻巧提过的那幅山水画。齐王早没有了这本事,那么余下有动机的,有能力的,只能是他这手足弟弟。那幅画上的字迹,他未曾见过,但是他无法遏制自己的推断,或许当年西府的金吾,和中秋后的张陆正却都曾见过。他也实在无法遏制自己的推断,首次要将那人和自己的五弟不祥地联系在一处。他扳指计算,和那人相识已经整六年,如果这一切当真,那么那份暗室之谋,则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深远。

书窗外的噪晴声喋喋不休,一瞬间他感觉到了毛骨悚然。螳螂捕蝉的古老故事在深宫和朝堂一再上演,长盛不衰,他自觉或者不自觉地参与其间,小心翼翼地周旋了这么多年,难道最终仍然不能避免沦落成二虫的命运?到底还是太过轻敌了,自己身后的黄雀不知道已经隐忍了多久。或许对于他来说,被自己除掉的那只蝉才是他最大的阻碍。那么自己在他的眼中究竟算是什么东西?自己在他们的眼中究竟算是什么东西?

他缓缓地展开右手查看,五根手指白皙纤长,这是一只不曾事稼穑,不曾执鞭辔的手,指间掌上却遍布硬茧,那是长年握笔磨砺出的印记。这是一只文士的手,沾染着的龙涎香气,纠缠于他鼻端,如同修炼日久的鬼魅一样,虽见白日而魂魄不散。他想起来许多年前的事,早得如同前世,这只手提笔为一个人画过

的眉,这只手因为畏凉躲进过一个人的袖管,这只手写下一剂药方的时候,因为心神不宁而被墨汁污染。

到底还是太过轻敌了,他行至案边,于书册底下寻到那柄戒尺,朝向自己右手的掌心一次次奋力地击下,直到看见这只只曾染墨的手,首度染满鲜血。

他仔细地从模糊的鲜血中分辨这掌心一道道复杂的纹路,浸在血中的纹路,如同一道道刀刻的伤痕。清水般的秋阳和点点鲜血,从他的指间遗漏,他第一次感觉到光阴的流遁,原来也有迹可循。于这个秋和的午后,于掌心的疼痛远甚于衷心之时,他终于可以好好地想一想,这二十余年间,都有什么东西从这双手的指缝中漏走,那些他曾经拥有过的,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

他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宁王府的后苑中,母亲怀抱着他,用一根纤纤柔荑,在他掌心一笔一画写下两个字,笑道:“这就是你的名字。”他奇怪地询问:“为什么给我取这样的名字?”母亲微笑回答:“这是因为爹爹和娘,都把你当成捧在手心里的无价珍宝。”于是他也笑了,毫无怀疑地信任了母亲的话——天底下哪个孩子不全心全意地相信自己的母亲?母亲双靥的金钿随着她的展颐而明灭,那是人世间最美丽的神情和景象。以至于到了今日,他仍然觉得,美人颊上的点点金光,都是温柔的笑容。

他想

起刚刚学语的妹妹,一见到他,便扬起一双胖鼓鼓的小手发笑。她的手背上有五个圆圆的凹坑,她咧开的小嘴里刚刚萌出几颗乳牙。终于有一天,因为他竟日锲而不舍地努力教诲,那张小嘴里终于含含糊糊吐出了“哥哥”两个字。她在人间最先学会的两个字,喊的是他。以至于到了今日,他听到这两字,就会想起一阵乳香,仍然会像当初那样,因为悸动而想流泪。

他想起大自己七岁的表兄,那个乳名叫作“儒”的少年,是他把自己第一次抱上马,亲执缰辔,二人一马在南山的茸茸青草间缓缓穿行。他伏在马鬃上问:“法哥哥去了哪里?”他回答:“他随父亲去了长州,日后一样做大将军,来保卫殿下。”他低下头想了半天,问道:“那么你呢,会不会走?”表兄笑道:“殿下知道,我是最不喜欢看人家喊打喊杀,日后待我读书有成,中了进士,今上便会赐我官爵。届时如过政绩清良,逐步迁移,就可留京任职。有忠志之士忘身于外,又有侍卫之臣不懈于内,便可以辅佐殿下成为万世明君。”他关心处并不在此,又着重问了一遍:“那么你不走?”表兄笑了,这次也简短地回答:“我不走。”

他想起大婚夜的罗帐中,夜色掩饰了他通红的面色,他紧张而且尴尬,期期艾艾地问:“我有没有弄疼了你?”他还没有看清楚容

颜的那个女子半日没有答话,只是伸过一只手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那只带着鼓励意味的手温暖而柔软,让他感受到一个女子应当具备的一切美德。那一刻,他真心信任她不会再像旁人一样,一一抛弃自己离去,他们应当能够相偕终老。

这些东西不是虹霓和烟花,它们曾经都切切实实地存在过,可是最后遗失的遗失,毁弃的毁弃。不论是托在金盘中供养,还是捧在掌心中呵护,最终都无济于事,他实在不知道究竟要怎么做,才能留住这些太过耀眼的东西。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安慰自己已经竭尽全力——若非曾经不顾一切地努力过,这些鲜血和伤痕又是从何而来?

释尊讲法,使天花乱坠遍虚空。于这漫天花雨之中,他却看见随侯珠成为灰烬,和氏璧四分五裂,七宝楼台坍塌,金瓯销蚀,禊贴朽化成尘。那么多的好东西,如今只剩下最后一件了,他将它看作越窑的珍瓷,小心翼翼收藏入秘府这么多年,却终究还是无法保全。既然如此,如果不留待他亲手来打破,那么他的人生,怎能够称得上十全十美的圆满?

还有,如果不将它打破,有朝一日,他果真有幸到了神佛面前,又怎能够理直气壮地指责他们的失职和无情,而不给他们留下一分可资狡辩的口实,让他们羞惭无地而至哑口无言?

定权无声地大笑了起来,此刻他

的掌心已经麻木,不复感觉到疼痛。只余一缕香气环绕着他,和着淡淡的血腥气,不肯散去。这阴谋的气味。

周循遣人入室为定权包扎伤口,却始终未从他嘴中问出一句关于伤因的话来,虽觉奇怪,却也只得吩咐众人缄口,万不可向外泄露。定权冷淡地等待他将一切收拾完毕,方嘱咐道:“从今日起,我的熏衣香改用龙涎。”

周循不解他一事未平,为何又生一事,徐徐劝解道:“真品龙涎过于贵重,延祚宫内没有不说,就是内府也所藏不多,殿下此时提用,难保不传入陛下耳中。如今战事方起,陛下命宫府削减开支,衣食器玩皆不可靡费无度,这正是殿下为宗亲做出表率的时机。殿下若欲以龙涎熏香,不如用水沉、素馨和茉莉代之,若要龙涎定香,不如以灵麝#pageNote#0代之。为何此刻偏要用这华而无当之物?”

定权低头看自己裹结得累累层层的手掌,冷笑道:“一点龙涎沾染,其香可数月不消退。待得我日后记性不好时,也仗它给我提个醒,免得伤口好了,便忘了当日之痛。”

数日之后,正当月朔,手伤初愈的太子,在一内侍持灯引领下,踏入了延祚宫后顾才人的宫苑。一路无人迎候,亦无人拦阻,只有满园秋虫,唧唧聒聒鸣叫不止,闻人声亦不肯稍停。

定权直步入阁,阁中空无一人,他观看那幅观音宝像良久,手指无聊地划

过几案之属,抬手却见清洁如同玉镜台,指腹上没有沾染半粒尘埃。忽闻身后一女子如白日见鬼一般,惊呼道:“殿下?”

定权回头,觉得她似乎面善,问道:“你是何人?”宫人半日回过神来,忙向他跪拜行礼,答道:“妾名夕香,是服侍顾娘子的内人。”定权点点头,于佛像前坐下,问道:“你家娘子何处去了?”夕香答道:“顾娘子此刻正在沐浴,差妾来取梳篦,妾这便去催请。”定权微微一笑道:“我便在此候她大驾,你也不必去了,就在这里服侍罢。”夕香愣了半晌,忙答道:“是。”走到他的对面站立,似乎觉得并不合礼,忙又走回他身后。

她是一副久不见生人,以至手足无措的模样,定权一笑问道:“你跟着你家娘子多久了?”夕香扭捏答道:“妾自从西府起,便服侍娘子。”“西府”这个称谓已经很久无人提起,定权略一沉吟,问道:“有五年了?”他记得清楚,夕香不可思议之余连忙笑答:“是。”定权问道:“你这名字是你家娘子取的?”夕香赔笑道:“不是,是入宫时周常侍取的。”定权微笑道:“君结绶兮千里,惜瑶草之徒芳。#pageNote#1也算一语成谶。”夕香不解他言语意义,尴尬一笑,忽然想起一事,道:“妾去为殿下奉茶。”定权好笑道:“此时才想起来,就不劳了罢。”二人问答之间,阁外一

宫人忽然扬声催问道:“夕香,等你拿把篦子,等了几时不见人影,又是哪里躲清闲去了?”接着便闻一女子温声劝道:“不碍事的,我回阁内梳也是一样。”从阁子外便转过二人来,其中身形窈窕者正是阿宝。

她一路行近,一路发梢还在向下滴着清圆水珠,方入阁门,便止住了脚步。她看见他正端坐那幅画下,嘴边衔着一丝似是而非的笑意,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自己。他的一只手随意地摆在佛前贡案上,不知缘何,她直觉他下一个动作,便是要伸手将那插花贡瓶带翻在地。

然而他始终没有动作,只是如佛像一般倨傲端坐,目光于她眉目间微微游移。她亦始终一动不动地站立,如生菩萨一般不发一语,仿佛与他隔着极远的距离。

定权的嘴角终于略略向上提了提,似是想笑,却站了起来,慢慢向她的方向走去。她既不进前,亦不退后,固守于原地,如同待命般,等候着他恩断义绝地靠近或是法外开恩地停止。他每进一步,她都可以听见,自己用四年时间堆积起来的那份虚妄的希望和感激,如薄冰一样,被他一一践碎。

他如此径直走到她面前,展手与她的顶心持平,与自己略比了比,笑道:“你似乎长高了。”

阿宝略觉疲惫,缄口不语。定权伸手抚过她耳畔凌乱的湿发,以一种奇异的、近乎无赖儿郎的语调笑道:“自伯之东

,首如飞蓬。”他的音色略变,似比前世低沉,他的衣袂上也是全然陌生的香气,因为夹杂着隐隐的腥和甘,便温暖暧昧得如刚刚萌动的情欲。这个不速之客,这样肆无忌惮地闯入了她的居所,以他冰冷的手指,划过她脸上不施粉黛的肌肤,继续笑道:“岂无膏沐#pageNote#2……”

她没有听见他再以略带讥讽的声调诵出那最使人难堪的一句,因为他的嘴唇已经封住了她的。

她挣扎着推开他,终于开口说出了今夜的第一句话:“这是佛前……”

定权回首挑眉再看了看画中观音,如看一尊破灭的偶像,嘲笑道:“想必娘子也知,佛法无缘大慈,同体大悲。观自在观一切众生相,他既观得水月,便观不得风月?”

此语出口,她终于明白他已经并非故人。然而她仍然抬手,将两根手指搭在了他唇边,几乎是以恳求的语气劝阻道:“不可亵渎,不要亵渎。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恕。”

她牵引起他的手,一步步走向内间,直至卧榻边,手指间带着全然了然的清明,开始为他将金冠玉带一一解除。

他漫不经心地吻上她的眉宇,她也不再躲避,一件件依序为他除下外袍和中单,迟疑片刻,忽然将脸贴在了他赤裸的胸膛上。

他低下头去看她湿漉漉的长发。虽然中间隔了这些岁月,但是她那一点都不曾变更的智慧和勇气,在这个夜晚依旧令他

心生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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