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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万寿无疆(第1页)

·第四十二章·

万寿无疆

圣节当日,天色一片铁青,略无一线阳光,寒风刮在身上,如斧锯刀割一般。太子绝早起身,先随帝后至垂拱殿接受武臣拜祝,又侍驾前往风华殿宴饮。不过中间几步路没有屏蔽,已冻得一身冰凉。以至皇帝扶着他手走上风华殿的玉阶之时,都忍不住皱了皱眉,觉得自己搭着一块玄铁,问道:“太子的药,还是没有按时吃吗?”定权尴尬笑笑,方要回答,已闻陈谨在一旁笑道:“臣听钦天监说,近日里有雪。看这模样想是不差。圣节又逢瑞雪,正是圣天子洪福无边,泽被天下之吉兆。”近在咫尺,定权无法置若罔闻,随意附和道:“正是。”皇帝转头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手背,笑笑便不再追究。

君臣进入风华殿,诸臣也早已依次站定。中书令何道然作为文臣首长,此刻出班至皇帝御座前,跪拜祷祝道:“臣闻三代之英,初有大道之行。五帝之世,始称大同之治。夫天生圣人,功存社稷;邦宥明主,德育万方……”定权站在一旁听了两句,不过是去年的祝词又换了几个字眼,老生常谈食之无味,便展眼向人堆里寻找顾思林,见他果然按皇帝的吩咐,从垂拱殿跟了过来,此时便站在三省公卿的下首。自九月以来,定权不曾再私会顾思林,既见他以枢部尚书身份站立在文臣之列,脸上并无尴尬神情,

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回过头来听何道然的祝词,已经到了比兴抒情的重要关窍:“感此赫赫威德,采采明光。四夷来宾,九州载阳。上卿俟驾,紫骝伴金阙。平章效书,白燕入玉堂……”这“上卿”本是形容顾思林一流的人物,倒也罢了。只是何道然本是文官领袖,对句却难免有自重之嫌,众人听到,皆掩口葫芦,定权也不由得好笑。八月事时,此人把持省中,固然不曾对自己行半分提挈,却也终究没有对自己施半分加害。许昌平说过他如同甘草,倒不如说他更像砝码,添斤减两四平八稳,只是不知皇帝想让他在这杆刚刚扶正的秤上再压多久。

定权漫无边际胡思乱想有暇,忽一抬头,看见皇帝正含笑望向自己,一个激灵,才察觉何道然已经归位。忙行至中廷跪倒,随意拣了许昌平写给自己的几句祝词念道:“臣闻孝者所以事君,忠者其孝之本。伏惟圣王,乐之君子,民之父母。蓼莪劬劳,如天难报。当此诞弥之庆,瑞气盈堂。恭祝吾皇,福祚绵长,万寿无疆。”

皇太子玉音甫落,群臣已相继拜倒,齐呼“万寿无疆”不止。皇帝颇为欢喜,待众人起身后,便吩咐王慎将早已预备好的如意赐了定权和何道然一人一柄。至众臣入席坐定时,教坊已经开始演奏起《万寿永无疆》的引子来。

一干伶人且歌且舞,然后不过又是依循

往年的旧套数,皇帝举盏宣示,由东自西,宴饮伊始。初时气氛尚显拘谨,酒过三巡,歌到好处,便也各自释怀。只因今年齐赵二王皆不在场,替皇帝把盏挡酒的官司便落在了定权一人头上,及待午后,便不免有些头晕目眩起来。

这壁奏一段,舞一段,祝一段,来往更迭,终又夹进了杂剧。先艳后正,亦少不得《君圣臣贤》《文君相如》之类的旧例。君臣被插科打诨的段子逗得大乐,殿内气氛倒不寡淡。定权素日不喜欢这样热闹东西,逐俗随众笑笑,瞧到个空子便悄悄坐回了原位,拈了个梅子含在嘴里醒酒。再看去时,一段傀儡戏之后,竟做起了《目连救母》的段子。这本是市井间流传甚广的剧目,却不在官本之列#pageNote#0,定权恍惚半日,才想起前几日太常卿傅光时向他报告过,按照皇帝的意思,添了几出新剧,自己也曾过目,事情一多便忘在了脑后,这才安下心来。才听了两句,忽觉自己的衣袖被人扯了扯,低头看去,蹙眉半日,方想起他的名字,叫道:“定梁?”

拉扯他衣袖的正是皇帝最小的皇子萧定梁,今年刚刚四岁,因为出世于定权冠礼移宫之后,兄弟二人几乎没有机会谋面。定权除了记得他在中秋节上哭过一次,竟然对他其余半点印象也无。今日看他穿戴得整整齐齐,魔合罗#pageNote#1一般站立在眼前,也觉得可爱有趣,遂

随口问道:“你怎么过来了?”定梁答道:“我出花儿已经好了,是嬢嬢让我也来的。”他说起话来尚有些期期艾艾不甚清爽,定权这才看见他脸蛋上还留着几点痘疤,似乎人也很清瘦的样子,顺手一把把他捞到膝上,拈了几颗蜜饯给他,笑问道:“跟着你的人呢?你乳母许你吃酒吗?”定梁摇摇头,道:“不许,乳母说我长大了才能吃酒呢。”定权笑问:“不吃酒,你走过来做什么?”定梁正色道:“臣来问问殿下,他们在做什么营生?”一面用一根小手指点点台上几个边做边唱的伶官。定权哑然笑道:“那人叫目犍连,他的母亲生前为恶,堕入了阿鼻地狱,不得解放……”忽然想来,定梁定不知何谓地狱,何为果报,遂简明扼要道:“是说孝子的故事。”定梁也不求甚解,点点头,边看边吃蜜饯,两手都弄得黏黏糊糊,又问道:“殿下,那又是什么?”定权道:“这是妙通真人求仙成正果的故事。”定梁问道:“什么叫成正果?”定权随口答道:“就是长生——万寿无疆。”定梁似懂非懂,又问:“那么爹爹也是要求仙吗?”定权笑道:“爹爹是圣主,大概是不信这些幻术的。你怎么不去敬爹爹杯酒?”定梁垂下头道:“我不去,我害怕。”定权忽而想起这个幼弟的生母分位卑下,皇帝平素似乎也鲜少将这个幺子

放在心上,摸了摸他的头,在他耳边悄悄道:“不碍事的,哥哥也怕。可哥哥刚才就上去了,还说了好些话呢。”抽出手帕亲自给他擦干净了手,又放入他的袖中,用自己的酒杯倒了杯酒,撺掇他道:“去罢,去和爹爹说,爹爹万寿无疆。”

定梁便捧了卮酒,摇摇晃晃走上去,对皇帝说了几句话。皇帝笑着接酒吃了,又吩咐了陈谨些什么,似是赏赐,才放他下来。定权正担心他走路不稳要摔倒,忽见王慎离位,疑心是皇帝叫自己,忙起身上前,低声叫道:“陛下。”皇帝笑道:“没什么事情。你舅舅节后便要动身了,你也敬他一杯酒,过了今日,一家人要再见,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你去叫他过来坐,朕和他就近说说话。”

定权答应了一声,却并不动身,示意王慎前去邀请。皇帝笑了笑,亦不追究。客星犯御座,群臣自然侧目了片刻,便又若无其事地开始欢饮。不知何人眼尖,借着酒力忽然叫道:“下雪了!”

众人转眼看向殿外,果见不知何时天色全暗,已有碎玉琼瑶飘落。初时星星点点,其后却如破絮,如鹅毛,渐渐密了起来。不由众人称赞,皆道是祥瑞征兆。就此便开始联诗作对,无非又将梨花、柳绵、撒盐之类的旧典搬出,互鼓互捧,互贬互损,仍如争吵朝事一般,热闹非凡。

皇帝眼见瑞雪,心中也甚欢喜,懒

得去管他们文人游戏,便命一个老状元充当众人的裁判,自己和顾思林慢慢饮酒谈话。定权在一旁倾听,皆是些毫不紧要的言语,半句不涉边情朝事。如此放眼望去,一殿之上作戏的只管作戏,作诗的只管作诗,各自为政,秋毫无犯,不免也觉得好笑。他今日本来多喝了两杯酒,连日又实在操劳,几番忍不住闭目假寐,叫皇帝看见了,便指着他笑对顾思林道:“太子小时候最喜欢下雪,长大了反而转了性子。”定权不知话柄几时移到了自己身上,惊醒忙趋前道:“臣知罪。”皇帝看他片刻,笑了笑,道:“我和你舅舅正说你小时候,有一遭悄悄背着人吃假山石上落的雪,吃得肚子冰凉,破了几天腹。”皇后在一旁帘后笑着补充道:“这事妾也记得,太子那时候还是华亭郡王呢,病才好便嚷着要吃酪。王妃不许,还哭了小半天,我们都听到了。”定权脸上一红,也想不起有这么一桩往事,悻悻答道:“是。”

皇帝不再理睬他,和顾思林又说起他腿伤之事,顾思林也询问皇帝近来御体安和与否,皇帝便借机抱怨总是腰酸。二人面色平和,不似君臣,倒似经年挚友。定权忽而疑心自己又睡着了,闭目再睁开,如是二三次,见胜地如常,盛筵依旧,明媚繁华到了极致,甚至还看到了正坐在角落东张西望的定梁,这才知道并非梦

中。

待一干文人的诗句作无可作,难分高下,定权与顾思林早已各自归座。天色全黑,宴上歌吹也将收尾,定权方舒了口气,忽见陈谨进殿,附在皇帝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话,皇帝便陡然变了脸色。他眼见二人对答了数句,心知有事,却摸不出半点头绪,忙转回头去看顾思林,只见他正与旁人说话,仿佛并未在意。

皇帝挥手令陈谨退下,眨了眨眼睛,只觉面前一片刺目白光。想来还是燕饮无度,以致中酒的缘故。用手指压了压鼻侧的四白,头脑中随即轰鸣阵阵,周遭正在演奏的声乐,亦如几方人正在争吵殴斗一般。抬眼看了看太子,见他也正举目仰视自己,他的五官周围笼罩着一层淡淡清光。他目光模糊,却依然知道,太子这一回并没有刻意避开自己的目光。父子这般长久对望,是从来未有之事,皇帝难免心生诧异。人言天下至亲莫如父子,可是面前的这个儿子,此刻心内在想些什么,自己却半点也猜测不出来。

突如其来的疲惫如大潮涌起,吞噬了皇帝仅剩的清醒思维。他垂下眼帘,朝定权招了招手。定权愣了半日,直待王慎在一旁悄悄推了自己一把,方如梦初醒,缓步走到皇帝身旁,试探地叫道:“陛下——父亲?”皇帝只觉这声音从极远处传来,无比陌生,问道:“皇太子?”定权答道:“是臣。”皇帝这才点了

点头,道:“朕有些病酒,想先回去歇歇。”定权忖度了片刻回答道:“天色也晚了,这出戏也快收场了。陛下如不适,待到曲终,臣吩咐停止飨宴,亲自服侍陛下还宫可好?”皇帝微微一笑道:“不必了,这出戏正唱到最热闹的时候,何必我一人向隅,使得满座不欢?就说我去更衣罢,你且劳神替我看看就是了。”定权虽不解皇帝用意,只知大为不妥,方想再进言,已听皇帝向皇后招手道:“卿卿,你扶我进去罢。”话既出口,皇后和太子的面色同时一滞,良久方闻皇后笑道:“是。”

帝后出殿时,雪已积至半尺之深。二人同登舆辇,皇后方笑道:“陛下是从没这样叫过臣妾的。”皇帝眼望夜空,失神半晌,方笑问:“怎么,你不喜欢?”皇后沉默了片刻,道:“不是不喜欢,只是不曾听惯。”皇帝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卿卿,那个孩子没有了。”皇后一时没有听清,问道:“陛下说什么?”言既出口,皇帝忽觉此语此情此境都似曾相识,熟悉得骇人,无奈偏偏头痛如裂,想不清爽,半日回过神来,方微微一哂,道:“是大郎的那个夫人,说路途中受了点惊吓,母子便都没有保住。”皇后愣了半晌,突然抓紧了皇帝的手,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一路官道官邸,怎么就会受了惊?”皇帝抽回手去,淡淡应道:“

朕自然会去查的。”二人同乘默坐,久后方闻皇后低声泣道:“也有六个月了,可知道是男是女吗?”皇帝只觉她这话无比无聊,无比滑稽,冷笑道:“是男是女,还有什么要紧吗?”皇后点点头,一片昏暗之中,一点冰凉突然打在了皇帝的手背上。皇帝不知那是她的眼泪,还是误入车辇的雪片,心中稍感嫌恶,伸手将它拭去,转过头去望着漫天飞雪,冷冷道:“是个郎君。”

万寿圣宴,皇帝一人甩手先走了,留下皇太子压阵,着实不成体统。定权无奈,好容易待得一出戏罢,装腔作势溜到后殿小坐了片刻,才又出面传达令旨,言陛下深感众卿心意,宴饮过度,借更衣之机便先歇下了,请众臣勿念。又恐众人再生猜疑,虽心内急躁,表面却依然要做出一派安详模样,便也借机半推半就多饮了数杯,以为酒遁。总算支撑到曲终宴罢,代皇帝一一受礼还礼,将各种冗杂俗事料理完毕,已近戌时。出殿方知雪意已深,望着风华殿前被践踏得一片狼藉的雪地,不由皱眉。王慎追上来为他拉上貂裘,又要吩咐准备肩舆,定权摆了摆手,问道:“阿公,适才陈谨和陛下说了些什么,你可听到了?”王慎原本打算待他还宫再向他汇报此事,既然他眼下发问,便悄声答道:“老臣也没有听清楚,听得一二句,像是在说广川郡的事情。”

定权听见这个封号便觉厌恶,问道:“他还有什么事情,值得万寿圣节上又拿出来搅扰?”他眼神迷离似有醉意,王慎索性贴面与他耳语了两句,才略略退避道:“臣估摸着是这么回事,陛下心中伤感,所以中途避席。”定权回想起方才皇帝望向自己时的神情,回忆前事,心内也慢慢牵扯出了一点如同歉疚的疼痛,于此清冽夜空中吸了口气,再吐来时却是满脸的冷笑:“不过是个庶子,何至于此?”王慎叹了口气,不再答话。

二人于雪中站立,到底是王慎眼尖,忽然喊了一句:“六哥儿。”定权抬头去看,定梁果然站在一旁,便将他抱了起来,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怎么还不回去?”定梁突然叫道:“哥哥!”惊得他的侍臣连忙纠正道:“要称呼殿下。”定权笑道:“无妨,随着他叫什么——怎么了?”见他从怀中掏出适才自己给他的手巾,已经是皱巴巴的一包,道:“我吃了哥哥的果子,也给哥哥留了几个。”这般投桃报李的行径,定权自然觉得好笑,接过来随手递给王慎,道:“那多谢你。”忽而又想起一事,问道,“爹爹方才和你都说了什么?”定梁歪着头想了半日,道:“爹爹说,什么万寿无疆的话,那是你哥哥骗你的,没人能够万寿无疆。”定权微愣了愣,定梁便又追问道:“真的吗?”定权点头苦笑

道:“对,爹爹是圣君,哥哥骗不过他。”一面放他下来,叫人好生护送他离去。

定权在雪地里站立片刻,眼看笙歌散尽,人去楼空,终于开口嘱咐道:“今日一整日,陛下也乏透了。再听着这等事情,想必心内不豫,还请阿公留神侍奉。”王慎知他的心意,答道:“殿下放心,请登舆罢。”定权含笑拒绝道:“不必了,我走回去,也好醒酒。”王慎劝他不过,只得随他任性而去。

因是月初,更兼落雪,无月无星。天地间一片混沌,夜色深沉,如洪荒初辟,宇宙重开。定权命一干人等远远相随,亲自提了一只灯笼踏雪而行。风已渐定,漫天大雪寂静落下,足底如踩金泥玉屑铮铮有声,虽独行入暗夜,亦不觉寂寞。平日看惯的一阁一殿、一石一瓦,一应变得面目模糊。天地间全然翻作陌生的模样,反倒渐渐地使他感觉出平静安全。他素来畏寒,在这大雪之中,反不觉冷,及行至延祚宫,竟走出一身大汗来。虽已还宫,仍贪恋这广袤雪场,更不情愿入室。但觉眼前美景难逢,欲与人共赏。借着微薄酒意,未及多想,便兴冲冲向殿后走去。直到廊下,满头汗被穿堂风一激,微微清醒,才明白过来自己身在何处。踯躅良久,难决进退,终是打定主意,细细嘱咐了身后相随的内侍几句话,见他要踏雪而去,又阻拦道:“你沿廊下

去,别踩坏了这片雪。”

阿宝在阁内,先断断续续听了半日顺风而来的歌吹,好容易傍晚时蒙眬睡去。一个梦浅时分,忽闻檐外窸窸窣窣,又有雨声。她不辨究竟是梦是真,侧耳倾听良久,终于隔帘问道:“夕香,是下雨了吗?”半晌无人答话,许是无人听见,许是无人。她便也不再问了,合上了眼睛,昏昏沉沉地想再睡过去。

帘外忽有一个声音静静答道:“下雪了。”

尚未明白过来,她的泪水便已顺颊垂落,心中却如梦中一般平静安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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