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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恩斯勤斯(第1页)

·第二十八章·

恩斯勤斯

八月底连下了两三天秋雨,天气立刻凉了下来,满院蔓延的凄迷杂草也变成了满院蔓延的凄迷衰草。自前日起,便有一只或几只蟋蟀在定权的床下彻夜叫个不住,定权叫它吵得心烦意乱,跟吴庞德提起过一次,吴庞德也命人将床搬开,细细翻找过,但并未寻到,便回复定权说蟋蟀们已经跳走,殿下可以安眠。然而到了夜中,一过亥时,又闻得一阵唧唧声起。定权从床上翻起,用手中书册狠狠照墙上一拍,倒安静了片刻,但随即那草虫又开始鸣叫,声音比刚才还更大了几分。阿宝在一旁侧耳倾听,道:“只怕是封在了墙里头的,吴大人才没找出来。”定权皱眉道:“你去说一声,叫他们送壶滚水过来。”

阿宝披衣下床,推门走至院中,告知守院的一个卫士。那卫士又去报告给王慎,王慎随后亲自携人前来,将床抬开,又等待半晌,缘着那蟋蟀的叫声泼了一墙滚水,立刻安静下来。王慎笑道:“这是天气冷了,臣的屋里今天也跑进去了两只。”又道,“殿下成日不走动,要多加件衣裳,可千万不要着了凉。”定权看着他们将床又搬了回去,一面听他唠叨,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问道:“加衣裳是加衣裳。李明安已经接手了长州事吗?”王慎道:“旨意恐怕才到,应当……”说了半句,方知被他赚了,忙

住口道:“殿下,这个臣也说不清楚。”

定权略笑了笑,道:“果然是李明安,此人倒也算干练,只是听说从前在枢部,便跟上司属下都相处不好,怎么就派了他去?”王慎叹道:“殿下早些安寝罢,臣这就告退了。”定权也不再多说,待他们都离开,又躺了下来,果然再不闻那叫声,从旁捡起刚扔下的书,翻了两页,笑道:“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欸,这说的不就是你吗?”阿宝看他一眼,见他已将一部《毛诗》覆盖在脸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便不去理会他,接着收拾手中的衣物。待都收整好,他却仍然没有动静,便悄悄走了过去,将那本书拿了下来,却见他正睁着一双眼睛,直直看着自己,吓了一跳,想了想便将那书又盖了回去,道:“说的是殿下。”

自八月廿七日始,朝廷的钦命敕使先后向长州去了三人。至九月初八,最早去的一人已回京向皇帝复旨,言李明安已赴长州接管了将印。小顾将军也接到了圣旨,只待将军中事务一一向新任主将交割清楚,便同后两名敕使一道动身回京。皇帝接过他携回的李明安的奏报,看过之后,沉吟了半晌,问道:“顾逢恩接了旨,是个什么样子?”敕使回道:“小顾将军将圣旨收好,又向臣询问了皇太子殿下和顾将军的近况。”皇帝一笑道:“他是先问的太子,还

是先问的将军?”敕使一愣,道:“最先问的陛下。”皇帝道:“他是怎么问的,你又是怎么答的?”敕使回忆了片刻,答道:“小顾将军问臣:‘圣躬安否?’臣答:‘圣躬安和。’小顾将军又问:‘东朝安否?’臣答:‘殿下亦安好,正奉旨暂居宗正寺,协查李氏逆谋一案。’小顾将军又问:‘哪个李氏?’臣答:‘就是前任中书令李柏舟。’小顾将军停了停才又问:‘将军安否?’臣答:‘将军只是旧疾发作得厉害些,臣离京前听闻陛下已遣数位太医悉心料理。想来待到副将军返京的时候,便没有什么大碍了。’小顾将军听了,就没再说什么,只是请臣至行辕用了晚饭。”皇帝点头道:“你很会说话。”敕使忙谢恩道:“臣谢陛下褒奖。”

待那敕使退出,皇帝才又从案上拿起了承州刺史所上的奏报,其中亦言都督李明安已经赴长,长州军中闻说换将,一片骚动,但经副将竭力安抚,声明只是暂理,是以迄今为止,尚无哗变之说。其辞与李明安奏疏中所说的并无大的出入,这才舒了口气。偏殿的窗格支起,一阵凉风入殿,皇帝不由咳嗽了两声。陈谨见状,忙不迭地吩咐将窗户闭死,又规劝道:“还没到奉炭盆的时候,天气倒是沁凉。陛下总坐着,还是多加件衣服。”皇帝起身道:“这就不坐了,你去取氅衣来,朕

要出去走走。”陈谨忙亲自将衣服取至,服侍皇帝穿好,方欲跟随,又闻皇帝道:“你不必跟着去了,去宗正寺里,把王慎叫过来,让他到东阁那边去见朕。”

皇帝登楼远眺,天际一片寡淡微云,其下漫射出斜日的金红光泽,映得点点灰色薄云,如片片龙鳞一般。宫城后的隐隐南山,影廓已经不如春夏时清晰,想来其上草木也多已凋敝。一时只觉流年似水,去者匆匆,再看看阁下五色菊花,才想起明日便是重阳佳节。因今秋多事,自己早有敕令重阳不宴,是以宫内并未像往年一般大肆采备,不过备了几盆菊花映节。又忽而想起先帝竟显年间的某个重阳,自己与顾思林一道登高,一口气竟爬到了南山山巅,那日天气晴好,可以遥望到红色宫墙,下山迟了,还心中忐忑,生怕误了宫中晚宴。彼时二人还皆是英俊少年,现下再想起来却只觉恍然如隔世。正微生慨叹,便见王慎已经从楼下匆匆绕了过来。

王慎上楼向皇帝行过礼,听他发问道:“三司那边案子查得怎么样了?”王慎思索了片刻,小心答道:“臣听说他们是将张尚书、杜尚书和旁余人等分开来查核的,至今并未有大的进展。”皇帝点头道:“朕知道了。太子呢?”王慎答道:“殿下一切安好,请陛下放心。”皇帝又道:“他向你问过些什么没有?”王慎道:“殿下

没有说过些什么。”

皇帝笑道:“不哑不聋,做不得阿翁。朕就信了你的话。太子这几日还肯吃饭吗?”王慎答道:“殿下都是按时进膳。”皇帝点头道:“那就好,你去吩咐御膳房,叫他们明日多做几道太子平日爱吃的菜,给他送过去。”王慎愣了片刻,方跪地谢道:“臣代殿下叩谢圣恩。”皇帝放眼东眺,半晌方道:“去罢。”

重阳当日,刚刚清早,满街便都是穿戴鲜明、头插茱萸的男女老少,户户皆携着饵饼食物,预备入寺进香,兼赏玩秋景。相形之下,宫内却是冷清得多,部衙并未散假,只是众官员无论品陟,皆领到了一份御赐的重阳糕和茱萸,算是应了节。

定权一直睡到近午方起,正拿着一根草棍逗昨日网到的一只幼小麻雀,一边询问道:“已经死了吗?”麻雀啾啾地叫了起来,阿宝不满地想从他手中拿回草棍,被他扬手躲开,问道:“它吃什么?”阿宝道:“殿下自己还没用早膳呢,倒先问它?殿下既然起来了,妾让他们预备去。”刚出屋门,一眼便见王慎和吴庞德穿戴得齐齐整整进院。身后跟随一列随侍,手中皆提着食盒,甫至门外肴核香气已经散溢。王慎随即吩咐于院中摆开筵席,定权从内室走出,见众人忙着排杯置盏,不解皱眉问道:“这是在做什么?”王慎直待菜肴皆已摆放好,方与吴庞德一同

倒身下拜道:“臣等叩贺殿下双十华诞,恭祝殿下福祚绵长,鹤寿千岁。”

定权这才想起今日已是重阳,愣了半晌,慢慢走至桌前,只见桌上满排着糟醉蟹、荷花鱼丸、琉璃藕盒之类的内制菜肴。当中一盆重阳糕,只加了石榴和银杏,却没有自己素来不喜的枣和栗子,不由淡淡一笑。王慎瞥见他神情,于一旁笑着解释道:“是陛下亲口吩咐了臣,尽拣着殿下喜欢的东西,今天一大早御膳房十几个灶台一齐出火,做得了便立刻给殿下送来的,殿下尝尝,都还热着呢。”没待他说完,定权脸色已经沉了下来,指着桌上问道:“这不是你们安排的?”二人互看一眼,王慎才笑道:“没有圣旨,臣怎敢动用这些上用的东西?殿下最喜欢宫中的琉璃藕盒,这是今日清早方从御苑中起出的。殿下尝尝,可还是那个味道?还有这壶蔷薇露,陛下知道殿下酒量浅,特别叮嘱了这个……”定权低声道:“不要说了,王常侍。”

王吴二人面面相觑,定权已经撩袍北面跪地,恭恭敬敬三次叩首,讼道:“臣萧定权遥叩圣上雨露天恩。”站起身,又对王慎道,“陛下赐宴,臣衔感涕零,不能亲面谢恩,便烦请王常侍替我回禀转达。”王慎忙赔笑道:“臣定将殿下的意思上报陛下。殿下快请入席,顾娘子也请,臣把盏为殿下贺寿。”定权轻轻一笑

道:“王翁,这几日本宫的脾胃不好,吃不下东西,更不要说是饮酒了。本宫此刻觉得头晕,想是夜里受了些凉,便少陪了。”说罢便转身入室。王慎跟入,急道:“殿下这又是何苦?”定权转过身,低着头逗弄麻雀,并不理睬他。

王慎道:“殿下今日就是二十岁的人了,若是娘娘看到,不知该有多欢喜呢。殿下又怎么能够再耍这种小孩子脾气?”他不提先皇后便罢,此语既出,定权冷冷问道:“王常侍,这话是你应该说的吗?”王慎一愣,只得跪地劝道:“臣死罪,臣知道僭越了。只是殿下,这毕竟是陛下恩赐,殿下为臣为子,都该谢恩恭领才对。陛下昨日专程将臣叫了过去,不为别的,就为今天殿下的寿诞。”定权笑道:“是吗?本宫活到二十岁,就今年才有诞辰的吗?”王慎叹气道:“殿下休说赌气话,千秋寿诞恰逢重阳,往年里都有宫宴,也算是给殿下一并贺寿了。”一面说着,自己也觉得没有什么底气。忽而想起一事,又低声道:“殿下放心,临来前,臣亲口一一尝过……”定权打断他道:“王常侍,这种悖逆心思岂是臣子理当怀据的?可既然你提及了,本宫也不妨明白告诉你,陛下他日真赐下鸩酒,本宫北面谢恩之后,立刻便会饮尽;可今日陛下只是赐宴,本宫实在是身体不适,难以下咽,陛下想必也不

至于怪罪罢。”

王慎又急又气又无奈,怒问道:“这话殿下叫臣怎么回给陛下?”定权翻身,笑笑道:“阿公不妨也跟陈谨学学,我怎么说,你怎么去回便是了。”王慎无法,恨恨一甩袖走出,见阿宝仍站立在门外,想了想叹了口气,仍是止步,向她絮絮低语了几句。

王慎离开,阿宝随后托着一碟重阳糕入内室。定权也头不抬,问道:“他找了你来当这个说客?”阿宝蹙眉道:“叫殿下不要再捅了,会死的。”定权放下草棍道:“那你打算怎么劝?——陛下知道了,又有一场闲气好生。这个节骨眼上,何苦不识时务,自己再讨不痛快,是吗?”阿宝道:“妾这么说了,殿下听吗?”定权道:“不听。”阿宝道:“那妾也就想不出别的话来规劝了。殿下这么做,必然有殿下的道理。毕竟,殿下做得到,何须妾多口。殿下做不到,又何须妾多口?”

定权沉默了片刻,淡淡一笑道:“他从来,都没有记得过我的生日。今天,这又算什么?”阿宝无语上前,将手中拿着的重阳糕捏碎了,一点点放到麻雀面前,两人一道默默看着麻雀胆怯啄食干净。

再出门去,满院都在紧张等待,王慎立刻上前低声问道:“殿下用了吗?”阿宝点点头,道:“是。”王慎看看她手中少了一角的重阳糕,终于松了口气,吩咐院中诸人道:“殿下用罢

膳了,都收起来罢。”

因是午休时间,詹事府的官员们在衙门内围聚着,将御赐的重阳糕吃罢,无聊之至,散得东一片西一片,雅的说诗俗的道曲,一片摇首晃脑、击掌哦咏之声。少詹事傅光时进来的时候,厅中已寻不到一个人影,不由作色道:“人呢,都到何处钻沙去了?”他的本职是太常寺卿,近来镇日耗在本部礼部,并不常来衙中,偶尔为之偏又是这副声气,众人担忧之余不免好奇,忙从偏厅赶过正厅,预备听他高论。傅光时的火气一时却还没有发完,接着怒道:“你们不要看着衙内事寡,便没了王法。明日本官便将这几日不守规矩的人报备上去,我管不了你们,刑部自然会管。”他教训得莫名其妙,一人轻声提醒道:“傅少詹,这个还是午时二刻呢……”便又听他劈头骂道:“午时二刻又如何?朝廷不发这午时二刻的薪俸吗?列位就不领这午时二刻的薪俸吗?”他既然不说事由,众人只当他无事生非,暗暗不满,无一人答话。

傅光时环顾一周,终于破题道:“我手里有件差事,谁去走一趟?”一人轻声问道:“不知是何事?”傅光时见问话的仍是方才那人,不由皱眉道:“衙内公务,今日重阳,又恰逢殿下千秋。何相昨日上奏陛下,说历来成例,殿下千秋当于延祚宫受群臣祝祷,今年他衙即不便,坊府总该出

面致贺方为臣子本分,陛下也已经恩允了。”一面说着,一面不由暗骂何道然既多事且狡狯,一头按着皇帝的旨意安排三司的鞫谳,一头又对太子卖这种惠而不费的人情。心中正自愤愤,却又听那人道:“何相为詹事虽然日短,不忘出身,正是我等榜样。不消说了,傅少詹定当玉成。少詹如今既是府中首揆,如此,我等便劳烦少詹代我等向殿下叩问安好。”傅光时恨得牙痒,瞪他一眼道:“本官是堂官,本部又多事务,怎么脱身?这份向殿下请贺的奏呈已然拟好,你们各自具名,看看谁走一趟便是。”那个多话的人也不敢再接话,只是腹诽了一句:“这副礼崩乐坏的样子,你本部还有个鬼的差事?”

众人皆面露难色,太子被禁,定然一肚子的怨气,此时去给他送这贺表,不是自讨无趣又是什么?何况不知送过了今年还有没有明年,傅光时为人一向见风使舵,他既然公然畏首畏尾,有谁愿意替他去出这个风头?更何况太子如在其间有个好歹,私相授受的罪名,谁又能承担得起?有了这几层顾忌,一时无一人应声。众人一面打着哈哈,四处寻笔拖墨,蘑菇着在贺寿奏呈上一一署名。正无可奈何时,忽闻一人道:“少詹如不嫌下官位卑,下官情愿办理此差。”傅光时循声看他一眼,惊喜道:“许主簿,你去好得很!都是同衙

共事,说什么你尊我卑的,哈哈。许主簿见了殿下,务请转达,说我等皆在衙内遥贺殿下华诞。”众人也都松了口气,忙纷纷附和,道:“是,是,许主簿务请将话带达,说衙中人人愿往,只是去不得那么许多人,未能亲面向殿下致贺,我等心中甚感遗憾。”许昌平笑道:“是,卑职一定将诸位拳拳心意带到。”

吴庞德也已经得到旨意,知道詹事府要来人,此刻见前来的不过是个穿绿袍的年轻官员,愈发不加客气。许昌平只差连官靴都脱了下来,这才重新捧着贺表,一路跟人进入定权居住的内院。抬首看到那道黑漆院门,心中无端一凛。待穿过层层把守的金吾,一引路的内侍将他带至门下,入室通禀道:“殿下,詹事府的许主簿求见。”

定权闻言,惊诧地从床上坐起,才发觉自己行动唐突,略清了清嗓子问道:“什么许主簿?傅光时呢?”许昌平隔窗答道:“殿下,少詹本部事冗,衙内公推臣前来为殿下寿。”定权这才点头道:“进来罢。”自己也整了整衣衫,走到了外室。

自中秋过后,许昌平未再见过太子,此刻会晤,只觉他除了略显憔悴外,精神却尚佳。一时无语,跪地向他叩首道:“微臣詹事府主簿许昌平谨代衙内同僚恭贺殿下华诞。”定权“嗯”一声,接过他手中贺表,慢慢展开,又吩咐那内侍道:“去把门

敞开,本宫看不清楚。”见内侍应声而去,又道,“许主簿请起罢。”许昌平轻声答道:“臣这样方好和殿下说话。”定权点头,见内侍返回,又吩咐道,“去斟茶来。”内侍回道:“殿下,此处没有热水。”定权皱眉道:“那就问吴庞德去要。”内侍为难道:“可这里……”定权不耐烦道:“你敞着门就是,外头这么多人,还怕出什么事?况且许主簿来,不是圣旨吗?不然吴庞德最懂得防微杜渐的道理,他怎么就不跟来了?”他既然发作,那内侍只得唯唯道:“臣这就去。”

许昌平见他去远,室内仅余两人,垂首低声道:“殿下受苦了,臣死罪。”定权道:“不算什么,你告诉我,外头怎么样了?”许昌平答道:“听闻昨日敕使已返。”定权道:“我也猜到了,长州换将的事情,一定还算顺利。否则陛下今日不会赐宴,你也进不来。”停顿片刻,又压低声音道,“我是问你,外头……”

许昌平亦低声答道:“大事臣尚未敢轻举妄动。臣今日一定过来,是想请问殿下一句话。”定权点头道:“你说。”许昌平道:“中秋宴上,殿下为何便要一口认罪,咬定那首童谣是自己所传?”定权微微一愣,方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许昌平向院外看了一眼,才咬牙道:“臣有僭越的地方,还请殿下恕罪。”定权催促道:“

你只管直说,眼下这个情形了,还讲这些虚礼做什么?”许昌平道:“是——臣想请问的便是,殿下屈尊到臣寒舍时,还只言此事不知何人所为,为何短短两日到了中秋便认定陛下也一早知情?”定权一时被他问住,只觉脑内一片空白。这许多天,诸事纷纭,接踵而至,自己也只是疲于奔命。况且中秋之事,自己其后不愿多想,此刻再回忆当日情事,虽相隔不到一月,竟已觉得有些恍惚。经许昌平重新提起,千头万绪一齐涌现,当日那点说不出来的怪异也再度涌上心头。到底是因为皇帝宴前的呵斥,是因为叔祖宴上的乱言,是因为卢尚书的那幅字,还是因为齐王肆无忌惮的发难?当日所见一切,都似乎在告诉自己,是父亲谋划了这件事,但是到底因为什么,自己一早便会先入为主怀据了这样的心思?

一件从未念及的事由隐隐浮出,定权不敢深想,不由面色发白,又问了一句:“你想说什么?”许昌平低头道:“他可曾和殿下说过些什么?——将军?”定权掌心微有汗出,回忆前事,缓缓转述道:“顾将军说过,心中忐忑,觉得事情尚未开始。又说,陛下的性子,他比我要清楚。”声音却轻得如喃喃自语一般。许昌平又追问道:“殿下从臣家中回去,是十三日晌午,十三日午后或十四日,殿下又去了何处吗?”定权心中

已经一片木然,半晌方答道:“我又回了一趟将军府中,把听到的那些浑话都告诉了他。”许昌平道:“那将军怎么说?”定权缓缓摇首道:“他听了,什么都没说,只是行走时,膝头软了一下。我……本宫扶住了他,便说要他放心,这件事情本宫会一力承担,他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许昌平,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许昌平叩首道:“臣罪丘山。臣自殿下移驾以来,无一时一刻能够安寝,寤寐思服,只是觉得事有蹊跷。殿下,张尚书当廷拿出的那张字条上,又都写了些什么?”见他只是沉吟不语,又道,“请殿下务必明白告知,臣一心所系唯王事而已,殿下若有一丝半毫闪失,臣当真便只有以死谢罪了。”定权叹了口气,仔细回想道:“依此名目,后日一过,必使江帆远去,百舟皆沉。汝可密密告知诸人等。此事务密不可出错。阅后付炬。”许昌平眼前陡然一亮,忙问道:“真的只是这几个字,没有其他?”定权点头道:“一字未添,一字未损。”许昌平连声道:“如是便好,如是便好。”定权蹙眉道:“那确实是我写的,我在朝堂上也已默认了。”许昌平道:“殿下平素与张尚书往来信中,可有直呼李江远姓名的?”定权点头道:“有过。”许昌平道:“那么此事定然也是齐藩所为,陛下事前并不知情。若果

是有了陛下的亲旨,张尚书不提此事则已,既提了,又何以只是旁敲侧击……”定权心念一动,截断他的话问道:“你是说张陆正他……?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话音刚落,方才的内侍已托着烹好的茶返回。许昌平眼看着他进了院门,心知已不及细说,只得匆匆低声嘱咐道:“如臣所虑不差,殿下便不必忧心太过。至多在此处再静居一月,定可毫发无伤返回。”定权问道:“你怎么知道?”许昌平道:“臣只是揣测——詹事府内诸般事务一切如常,待殿下鹤驾归返,众位同僚定要亲自向殿下叩贺。”

定权微微失望,淡淡一笑道:“尔等心意我已知晓。许主簿请起罢,我如今也没什么可招待的,喝过了这盏茶再回去罢。”许昌平谢恩起身,接过内侍奉上的茶默默饮尽,便起身向定权辞行。定权亦知再无可私谈的机会,只道:“劳动许主簿了。”许昌平也无话可说,再次撩袍跪倒,向定权叩首道:“臣告退,殿下保重。”定权点头道:“多谢了。”一面拂袖进入内室。许昌平暗叹了口气,也只得跟随着那侍者离去。一路仔细思量定权说过的话,出了宗正寺门外时,竟觉两腿都已经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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