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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草满囹圄(第1页)

·第二十六章·

草满囹圄

定权并没有再数几朵那帷幄上的小团花,便等来了周循报告的消息:“殿下,宫里御使到了。”定权缓缓起身,问道:“来的是谁?”周循答道:“是五殿下和王常侍。”定权微微惊诧道:“是赵王?”周循答道:“是。”定权愣了片刻,点头道:“谁来都是一样。我走之后,西府诸人诸事就都交付给你了。出了什么事,我回不来的话,你跟良娣她们好好说一声,就说几年夫妻,是我对她们不起。若是有人为难你,我也没有办法,先向你致声歉罢,我性子不好,你也别往心里去。”周循跪地泣道:“殿下果有不测,老臣怎么还活得下去?”定权笑笑,道:“这世上,没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了的道理。平素我只把王常侍叫阿公,今日也叫你一声。我也只是这样说说,或许无事,我再回来当面谢你。快起来罢,替我梳梳头,我去接旨。”

赵王和王慎在厅里等待半日,方见皇太子现身,一身浅淡服色,木簪束发,缓步上前,二人连忙行礼。定权微笑制止道:“臣便这样接旨了,省了麻烦。”王慎轻叹一声,默默展开圣旨道:“皇太子萧定权听旨。”定权撩袍跪倒,答道:“臣在。”王慎看了他一眼,慢慢宣读道:“靖宁元年元月中书令李柏舟案,以逆谋定罪,夷其三族。至今或指皇太子萧定权预政草菅,挟

私诬指,复有彼时亲笔字证昭诸世人。朕为君父,难辞其咎,为示国法皇皇,虽王子犯禁,亦求公直无所偏倚,发落三司合同宗正寺共谳此案。今暂交储副于宗正寺勘理,复审了结,实情论断。”

定权叩首道:“臣领旨,叩谢天恩。”王慎叹息道:“殿下请起罢。”定权道:“陛下的意思——这便就动身吗?”王慎点头道:“殿下请罢。”定权方欲转身,忽见阁门外跑出一人来,周循一时拦挡不住,已教她扑上前来。乌纱团领,一身内人打扮,跪在他足下,环住他的双膝道:“殿下,妾要随殿下一同去。”定权又惊又怒,看了王慎二人一眼,低声斥道:“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回去!”阿宝摇首道:“妾哪里都不去。殿下叫妾想的打算,妾已想清楚了。”她如此态度,定权从未料及,皱眉问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我要去哪里你就不明白吗?”阿宝道:“是宗正寺,还是大理寺,还是刑部大牢,到哪里总也要有人服侍殿下的。”她神色凄然,话却说得斩钉截铁,定权一时心中也不辨滋味,想从她环抱中挣脱未果,担心在此处拖延过久,只得好言规劝道:“好,你哪里都不用去,就在这里等我回来。”看看一旁站立的两人,见他们都偏过了脸去佯装不察,更觉尴尬,示意阿宝立即离开。阿宝却依旧摇头道:“我跟着殿

下,正是恪守本分,殿下要听真话,我没有说谎。”定权无奈,怒道:“瑟瑟,你不要胡闹!陛下知道了,又是我的一重罪。”一把攥住她的臂膊,用力将她推至一旁拔腿便走。阿宝只得对王慎叩首道:“请中贵人回复陛下,殿下素来怕冷,这种天气,怎么好叫他一个人到那种地方去?”

定权走出门口,忽听见“怕冷”二字,顿时呆住了,连日来的委屈也忽如倒海翻江,一瞬间都涌了起来,鼻翼作酸,又强自忍下。回头去看阿宝,见她一双星眸正呆望向自己,胸前的衣襟上还隐隐有血渍渗出,一时心中酸软,默叹了口气,低声问道:“阿公,这……”王慎尚未答话,忽闻定楷于一旁道:“殿下,这位……这位娘子的事,臣去跟陛下请旨。”定权讶异地看了他一眼,点头道:“有劳了。”语罢拂袖而去,定楷、王慎亦跟随了上去。周循等一众内侍宫人于身后伏地相送,良久不起。

宗正寺是本朝受理宗室事务的机构,设在宫城东侧,本来由皇帝同辈某亲王挂名管理,然而此事他奉旨回避,所以王慎等将定权送至,正官寺卿吴庞德带人迎出,向他行礼道:“殿下。”定权与他平素并无过往,蹙眉看了他一眼,问道:“陛下让你们把我安置在哪里?”吴庞德尴尬笑笑,道:“殿下下榻的寝居已经安排妥当,臣这就引殿下过去,

只是要请殿下先行更衣。”定权方欲发作,想想又作罢,隐忍道:“你们跟我打交道少,我素来的习性想必你们不大清楚——不合体的衣服本宫是不会穿的。”吴庞德赔笑道:“是,殿下美德,臣等虽然未尝有幸目睹,但也素有耳闻。殿下不愿更衣也可,只是请恕臣等僭越无礼,斗胆请殿下宽宽衣。”定权一时气血上涌,怒道:“本宫身上,也是尔等可以随意翻检的吗?本宫不会带什么绳索鸩毒刀具在身上,你去回禀陛下,就说除非是圣旨赐死,本宫绝不会行自戕之事。”吴庞德依旧满脸带笑道:“天颜不是臣想见便能见到的,就算见到了,臣又怎么敢开这个口?况且这更衣的旨意,也是陛下下的,殿下一向待下宽仁,也请不要叫臣等作难。”

定权手足发抖,回首去看王慎,见他只是垂首默立一旁,咬牙半晌,方动手去解胁下衣带。吴庞德忙凑上前道:“臣来伺候殿下宽衣。”定权冷冷道:“不敢劳动!”已将身上道袍扯下甩到一旁,又脱了其下的单衣,也一并扔了过去,只穿着一袭中单,冷眼看着几人细细查检了袖管、暗袋和衣带。却又见吴庞德堆笑上前,不由怒道:“你还想怎样?”吴庞德道:“还请殿下解了头发……”话音未落,颊上已吃了重重一记耳光,便听定权勃然大怒道:“你放肆太过!要么你去请旨,

现在废了本宫的储位,那时凭你高兴,把本宫挫骨扬灰都无妨。不然就趁早住嘴,再多嘴半句,休怪本宫不给你留情面!”吴庞德倒也不生气,只是皱眉道:“臣这也是奉旨意办事,还请殿下霁威。”王慎见闹得不堪,只得开口劝道:“臣先服侍殿下穿上衣裳,小心受凉。”又对吴庞德道:“吴寺卿办事也办得精细过了头,殿下这束发用的都是木簪,还能有什么碍事?”定权恨恨瞪了王慎一眼,一语不发,自己胡乱穿回了衣服,冷笑一声道:“请寺卿大人引路罢,本宫这些时日住在此处,还指望着大人开恩,多多关照呢!”吴庞德苦笑道:“‘大人’二字,臣万万不敢承当。臣一定尽心竭力,让殿下住得舒心。殿下这边请。”对着他这样的疲顽性情,定权一腔怒火也无法发作,只好愤愤随他一路入内。

吴庞德将定权直引至宗正寺的后进,穿过一个四墙环抱的狭小院落,迎门是一进一出的两层宫室。院中门外都已经站立着操戈戴甲的金吾,见皇太子进来,也不跪拜,仅抱拳施礼道:“臣等参见殿下。”定权知道这是由皇帝亲统的控鹤卫,亦不愿去理会他们,径自入室,随手用手指在桌上一画,只见一片积尘,不由嫌恶,也不愿多说,便站立着打量四下。宫室年久,已颇显败馁迹象,两丈见方的室内,砖缝墙角处都探生出

了杂草。内室靠墙一张空榻,因无床柱,也不曾铺设帷幔。定权不由冷笑一声道:“卿办事还真是周全。这个地方难为你找得到,本宫住在这里,陛下定是放心不过了。”吴庞德笑道:“殿下谬赞。这院子虽不大,难得的是极清静,外头便反了天,都吵不到这里。”定权笑道:“正是如此,本宫看这桌子凳子也都有些年纪了,亏你还寻得出来。”吴庞德笑道:“这哪是下官寻到的,这屋里一早便有了。”定权奇道:“哦,看来本宫还不是第一个住进来的?”吴庞德思忖了片刻,方笑道:“臣听前任说,先帝的二皇子曾在此处住过几个月。”定权脸色一白道:“肃王?”吴庞德笑道:“大约是,年深日久的事情,臣也不太清楚,殿下恕罪。”他仍是一副谦恭到了极点的笑容,定权一时无话可对他说,嘱咐王慎道:“已经安置好了我,王翁便请回去复旨罢。”王慎点了两下头,低声道:“殿下保重。”定权笑道:“你看这里里外外的,阿公还担心什么?快去罢。”王慎到底跪地,向他叩了两个头,才起身而去。吴庞德亦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也找借口曳门离开。定权再举首环顾一周,才激灵灵打了个寒噤,望向门外,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

就在宗正寺为了更衣之事争闹的时候,定楷已经先行回到宫中,见了皇帝,行过礼一

语不发。皇帝问道:“你没有跟去?”定楷答道:“臣不该过去的。”皇帝道:“怎么?”定楷道:“殿下君,也是臣兄长,臣去了,不但殿下面上不好看,臣心里也过意不去。”皇帝点头道:“你还是懂事的,这么多年的书没有白读。”定楷低头道:“谢陛下。陛下,臣还有一事,请陛下恩准。”皇帝随手将手中册页扔到了案上,道:“你说。”定楷遂将西苑中见到的情形大致叙述,方道:“臣想替殿下讨这个恩典,也不知陛下可否赏臣这个脸面。”皇帝皱眉道:“朕自然会安排人去服侍。他是去待罪自省的,还带着个后宫,算怎么一回事?”定楷道:“这也是殿下开了口,臣才来问问陛下的意思。”皇帝问道:“那个女子是什么人?”定楷道:“听说就是六月间封的那个才人,姓顾。”皇帝哼了一声道:“这当口太子都不愿撇下了她,系臂之宠,竟至于此吗?”定楷答道:“也不是的,是这位顾才人非要跟去,殿下倒是说要让陛下知道,又算他言行不检之处了。”皇帝沉吟半晌,方道:“这个恩典朕就给你,让她过去罢。”定楷忙躬身道:“臣代殿下谢陛下恩,臣这便去办。”见皇帝首肯,这才退出。皇帝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问陈谨道:“那个姓顾的才人,是哪里人来着?”陈谨赔笑道:“太子殿下好像提

到过,说是华亭人。”皇帝点头道:“不错,朕记起来了。”

正说着,便听殿外来报王慎从宗正寺回来复旨。皇帝见到他,问道:“太子安置下了?”王慎答道:“是。”皇帝又道:“你们查过了,他没带什么东西进去?”王慎道:“臣等都已查过了,什么都没有。”皇帝道:“他说了什么没有?”王慎躬身道:“殿下什么也没说,只是嫌预备的衣服不干净,不愿意换,还是穿了原来的。”皇帝也不再追究,笑了笑又道:“你这些日子不必到朕这里来了,就住到宗正寺里去,照看好了太子。他一食一饮,一举一动,都要好好留心。”王慎跪答道:“臣领旨。”皇帝这才点头道:“去罢。”

秋日的天色和春夏总是不同,刚看着外面还只是一层昏黄,略无半点过渡,瞬间便全黑了下来。就如同人生一样,朝穿绣锦衣,暮作阶下囚,似乎本来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定权伸手推开门,刚向外踏了一步,院里守卫的金吾便齐齐行礼道:“殿下!”定权点点头,问道:“吴庞德呢?天都黑了,怎么连盏灯都不点?”两卫士相互看看,回道:“殿下请稍候,臣等这便去咨询。”定权“嗯”了一声,又朝外走了两步,那卫士又是一抱拳道:“殿下!”定权皱眉问道:“陛下给你们下的旨,是叫本宫不许出这个院门,还是不许出那道屋

门?”见侍卫相顾无语,轻轻一哼,便撩袍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了。正值月朔,天色本不好,又无灯火,四方夜色连结成一片。秋已深沉,既无鸟叫,亦无蝉鸣,周围虽有十数个侍卫,但各据一隅,半分声响也无。一片死寂中,只有晚风掠过败草,低低呜咽,灌进袖子里,潲得一身都凉透了,却怎么也不愿回到那间陋室去。

不知坐了多久,院门外忽现几点黄色光晕,愈行愈近。定权定睛一瞧,却是几个写着“宗正寺”字样的灯笼,于晚风中摇摆不定,还看不清提灯者是何人,便已听见一声熟悉的呼唤:“殿下!”定权尚未回过神,一股细细的喜乐已经涌起,一如那昏黄灯晕探破一片深沉夜色,慢慢涌遍周身,尚未开口,一个温软身躯已经扑进了自己的怀中。定权微微一愣,问道:“你来了?”阿宝道:“我来了。”定权就势伸手将她环住,笑道:“你没有走。”阿宝这才察觉失态,连忙挣脱,侍立至一旁,低声答道:“我没有走。”

吴庞德一笑插话道:“臣刚刚去接待这位娘子了,委屈殿下摸黑坐了半晌,实属死罪。”又吩咐身后人等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灯点起来?”随侍们各自散开,少顷屋内院中已是一片灯火通明。定权这才看清了阿宝的模样,见她鬓发散乱,髻上只插了一柄玉梳,不由皱眉瞪了吴庞德一眼

。吴庞德置若罔顾,笑道:“天气已经凉得很了,殿下和这位娘子在风口里站久了,要是吹出个头疼脑热的,臣就更加是死罪了。殿下和娘子还是屋里请坐,臣这就命人送晚膳。”他好歹也是个从三品的大员,说话行事却与阍寺黄门无二。定权只得叹气,对阿宝道:“进去罢。”阿宝从吴庞德身后随侍手中接过一只包袱,轻声应道:“是。”

室内仅剩二人相对时,回想今日情事,反而尴尬无语。阿宝四顾了一下,便打开包裹,取出一方巾帕,开始擦拭室内椅凳。定权这才笑道:“不忙,到了这里,还有什么好讲究的?”阿宝依旧答了一声“是”,却并不住手。定权打量她道:“进来的时候,他们怎么你了?”阿宝答道:“把妾头上的两支玉簪收走了,说怕不小心伤到殿下玉体。”定权不由笑道:“这也算了,反正你梳不梳头,也差不了多少。”阿宝瞥了他一眼暂不回口,擦完椅凳,才接着说道:“还有一盒蜜饯,也叫他们收走了。”

定权一愣慨叹道:“这事可就做得太绝了。”看了她一眼,又道:“你就坐罢。身上伤还没好,又折腾了一整天——这里面又是什么?”阿宝将包袱拢了拢,道:“给殿下带的几件衣裳和几本书。刚叫他们翻得乱了,妾整理一下再请殿下过目。”定权轻轻叩着桌子,嗟叹道:“现在只觉这业

身躯都是多余,还要什么衣服?”阿宝摇头道:“黄河尚有澄清日。”隔了半晌,又低声加了一句,“妾也总是……总是陪着殿下的。”

定权微微一笑,道:“黄河尚有澄清日,但是阿宝,你相不相信,人的冤屈就是有万世也不能昭雪的时候。更何况,这桩公案里头,我也没什么冤屈可言的。不过是下错一着,便满盘落索。技不如人理该如此,有什么好抱怨的?”他如此消极,阿宝也沉默不语,将包裹抱入了内室,半晌才面红耳赤而出。定权奇怪道:“怎么了?”阿宝嗫嚅道:“里头只有一张床。”定权哑然失笑道:“那你叫人去找那个什么寺卿,看他现在肯不肯再抬一张过来。”

正说话间,院中侍从已将晚膳送至。定权看那饭菜,还算是干净精致,对阿宝道:“坐下吃罢。”阿宝答应了一声,将稻米饭拨入碗内,自己先尝了一口,才换箸交至定权手中。定权笑道:“长州那边不把兵权交割干净,他们就不敢动本宫一个指头。这么小家子气,叫人家看了笑话去。”阿宝却沉默了片刻,才低声答道:“陛下是这样想,别人也会吗?”

定权不由变色,不再说话,随意吃了几口便撂下了筷子。二人坐等着差役进来收碗,一时无事,阿宝用脚踢了踢砖缝中冒出的杂草。时已暮秋,室外的草木已经枯败摇落,室内想必却暖和许多

,那株草叶还有微微绿意。她大约是看不过眼,忍不住伸手去拔,却听定权笑道:“草木一秋,你不去管它,它自己也会枯的。更何况,囹圄生草,这也算我朝的祥瑞之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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