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让仲管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她的兄长就要回来了。
阿兄从高唐寄来书信,写了什么她和母亲看不懂,送信的人只解释说阿兄在齐地还有点事,但这个月一定会回洛邑一趟。
仲管总觉得阿兄不至于只写了这么点东西,因为竹简像是比小河还要长,怎么都卷不完。厚厚的一摞,像是叠起来的树桩,阿兄有说不完的话要说给阿娘听哩。
她把那封信翻来覆去看。总觉得齐国的文字好像和和洛邑的字不大一样,但到底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出来。她不识字。像她这样的人,从来都不识字。
仲管对着刀口刻出的纹路呆,在她的想象里,这里是洛阳,这里是龙门山,这是香山,阿兄便是沿着邙山和黄河,一路走到齐国去了。再往东呢再往东,她的眼底露出了迷茫,哪里就是和文字一样神秘不可知的地方了。
仲管很好奇,她有那么多的问题
文字都是什么意思
海是什么样子
邙山的另一侧都有什么
在这小小的村庄外,世界各处都生着什么呢
阿母走进来,问她在做什么,她说她在想阿兄。
阿母摸摸她的脑袋,她低下头,有点羞愧,因为她说了谎,她并没有在想阿兄。
她已经有点忘了,他的阿兄长成什么样了。
春秋战国时有“国”“野”之别。国,指的是住在城里的人和住在靠近城市郊外的人。前者大多都是贵族,后者则是贵族的下层,他们被统称为国人。
周礼“王国百里为郊,二百里为州,三百里为野。”
住在野的农民,便是野人、鄙人。
洛邑这个中原中心的荣誉与仲管、以及像仲管一家一样的鄙人没什么关系,洛邑成为王都所需要的钱财粮食却全要由野人们承担。
不过洛邑的地理位置而非周王室之故,对仲官也有特殊的好处。
至少洛邑很安全,诸侯之间的战争不会影响到洛邑,至少在周天子彻底消失之前不会。
却洛邑交通便利,向东可以达到魏国,齐国,鲁国,向南已经到达韩国和楚国。
位处交通枢纽的洛邑人对外行商很方便,商人进入洛邑城之前,也经常会先在附近的州野里换钱贸易。
受此影响,洛邑人经商成风。
仲管的阿兄在魏国西河求学学成之后,没有做官,先是跑去做了两年侠客,后又传来消息,被老乡带着行商。
仲管想象着,想象着阿兄如何做侠客,如何行商,如何在大海边,群山里带着剑,威风凛凛地行走在天地间。
那一天,阿母一直用若有所思的目光看着仲管。
晚上,阿母说“仲管也到了出嫁的年纪了。”
仲管明白阿母是什么意思。阿兄能去魏国读书,是父母豁出去把阿姐嫁到远处换来的。可阿兄却一直没有混出名目来,也没有成家。
前年阿父走了,家里便很困难,阿母想让阿兄回来,哪怕不是很富足,但至少一个男人可以支撑一个小家。
她没有说话,只是在等。
她等来了甿拖着小麦来换她家的布。他换完东西,不走,站在门口偷偷地看仲管。
于是仲管知道了,阿母原来看上的是甿家的妹妹。
甿是住在州里的人,本是不屑于和仲管婚配的,但仲管的哥哥读过书,识得字,还走过天南海北做过侠客、做生意。于是甿便觉得要娶仲管没什么不好,让妹妹嫁给甿的哥哥更没什么不好。
仲管没有什么想法,她不讨厌甿,也不喜欢他,只是觉得阿兄也好,甿也好,这一切的一切都离自己很远。
她照旧去田里除草,田里一开始很热闹,后来大家都走了,只剩下仲管一个人。其他人喊她回家,但她摇头,草拔不完,她不想回去。这么大的田地,只能让她和阿母一起伺候,如果不日夜不停地干,缴了租税之后,今年就很难剩下点什么了。
“仲管,仲管”有人不放心地喊她,“夜里会有蜮的啊,快回家吧。”
仲管抬腰喊道“没事,我一会就回去”
那人在田埂上站了一会,走了。
仲管在田里干活,她不喜欢干活,但干活时她的心情会很平静,一不注意,一天就过去了。
她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不是村里的人,村里人不会有这么急切,这么利落的脚步声。
几个挺拔的人影从远处快奔来。
她心中一动,小心翼翼地蹲下去,菽苗把她的身影完全挡住了。
她从菽苗的间隙里望出去,绿色的晃动的叶片间,显露出两个奇怪的女人。她们在说什么,但离得太远,她听不真切。她的小腿有点疼,似乎被什么扎到了,但她没有动,因为她看见了那两个女人里较矮的那个拎着一把锋利的长剑。
她们快移动,从仲管旁边走过。
“气死我了”那个比她还要瘦小,却穿着男人衣服,配着长剑的女人说,“怎么又死了这个鬼游戏能不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