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榕赶紧蹲下去想扶她起来,先跳进眼睛的是双小脚,三寸多点四寸不满。
这,什么人啊?
☆、难缠
梅城紧挨上海,穿着打扮虽然比不上大都市,但像裹小脚这种,在杨廷榕的祖父辈已经没有了,她还是生平第一次看到双活生生的三寸金莲。
在杨廷榕愣神的当中,大娘爬起来,一边拍着青布大褂上沾到的土,一边用眼角瞄着杨廷榕,嘀咕了两句,是外地口音。杨廷榕红着脸连声道歉,大娘一付爱听不听的样子,用半生不熟的梅城话问在哪里办入籍。这正是杨廷榕作为大队会计兼做的工作,记录队里人口变动情况。
听说她就是管事的人,大娘收起那份悻悻然,硬挤出丝笑意,“真是个能干的闺女,年纪轻轻就吃公家饭了。”杨廷榕带着她进办公室,解释道,“我还是按工分算的,不过有补贴。”大娘从衣袋里掏出张纸,“是是,公家不叫人白干活,是好公家。”
杨廷榕接过她的证明,一眼扫过去,地主分子葛程氏在劳动改造中认罪态度较好,现年老体衰,特批准她前去和儿子葛斯熙共同生活,今后由梅城五一大队负责监管…什么?杨廷榕又回过去看,没看错,真的是葛斯熙。
“我妈是双三寸金莲”、“我妈替我爸管了多年的家,得了个地主的成分”,葛斯熙和她说过的,杨廷榕想起来了。大娘赔着笑,“闺女,我不识字,你能告诉我这上面说的什么吗?”杨廷榕定了定神,指着字一个个读给她听。
“那你认识我儿子不?他在这插队。”斯熙娘凑过来说,“他高个子,爱笑,干活特别利索。”杨廷榕心情复杂地点头,“认识。”
她忍不住又看了眼斯熙娘,都说儿子像娘,果然眉眼里有几分相似。
见她看自己,斯熙娘又露出了笑。这种笑容,杨廷榕在父亲脸上也经常看到,带着卑微和讨好。她连忙也回了个笑,“天下插青是一家,斯熙和我们都是兄弟姐妹,过会我带您去找他。对了,您的名字是?”
“我没大名,好多年前在家有个小名叫珍珍。现在满脸褶子,再叫小名不大像吧?”斯熙妈小心翼翼地说。
葛程氏,算是为葛家鞠躬尽瘁了-想到葛斯熙说到的事,杨廷榕心底重重叹口气,面前这位“大娘”的外貌要比实际年龄老十几岁。相比较而言,杨廷榕自己的妈,虽然也四十几,还生过四个孩子,却要比斯熙娘显年轻得多。
她匆匆登记完,“今天葛斯熙在育秧田,您还是在他住的地方等吧,我去找他。”
但斯熙娘不愿意,“同志,我很久没见斯熙了。”对方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杨廷榕只好说,“那行。就是那边路不太好走,田埂烂泥多。”
果然,斯熙娘越走越慢,杨廷榕为了等她走走停停。
“杨同志,你父母真是有福气,女儿又能干,长得又好,对人也和气。”
斯熙娘反反复复地说,杨廷榕开头还谦虚几句,后来发现对方根本没在听,只能放弃,任她一遍又一遍念叨同样的话。好不容易换了句话,却戳中杨廷榕不想提的,“你家里做什么的,应该是干部吧?”
反正她早晚要知道的,杨廷榕虽然可以不回答,在那一刻却决定现在就告诉她,“我家成分不太好,是黑五类。”斯熙娘脸上的笑容突然顿住,然后渐渐消失。杨廷榕看在眼里,微微庆幸没有莽撞地答应葛斯熙,但不知道为何还是有些难受。大家都是同样的人,却被分成三六九等,而处在相应底层的人之间,还要互相疏远,生怕被连累到。
她本来扶着斯熙娘,但不知何时后者甩开了她,走得飞快。但小脚毕竟走不了长路,才到小半,斯熙娘就又慢了下来,背上还印出老大一滩汗渍。
快到麦田时,杨廷榕远远望见人聚在一起,当中还有女性的咒骂声。今天这片地是知青负责,出了什么事?她加快了步伐。
见是杨廷榕来了,围观的人给她让了个缺口,“快来拉住你寄妹妹。”
钱贵芳和小程在扭打。
小程比钱贵芳高,居高临下扯住了贵芳的头发。贵芳一声不吭,逮到机会就用头撞小程的腹部。两人打得气喘吁吁,小程的嗓子骂哑了,嚷两句歇口气。
杨廷榕头里嗡的闹了下。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上前,从后面揪住小程的头发,“放手!”
小程自恃手头也有人,“不放。你们这三个女人,仗着有几分姿色,天天和男人勾勾搭搭,知青老乡都要。有你们做的,就不能让我们说?我今天替广大群众教训你们,不要以为别人不知道你们的所作所为。”
杨廷榕沉声说,“我们立得正,不怕你胡说八道。”
贵芳叫道,“榕榕姐不要睬她,这个老娘娘什么都说得出口。”梅城人把结过婚的中年妇女叫老娘娘,小程却还未婚。
闻言小程果然气得尖声笑了几声,“你有什么冤枉的,钱贵芳!一个订过婚的女人,和别的男人说怕他看不上你。哼孙抗美这种没用的男人确实没看上你,他嫌你没有文化!不要以为凑在知青堆里就有知识,你就是土包子…啊…”
杨廷榕一手扯住小程头发,另一手捂住她的嘴。小程拼命踢腿,有两脚踢中贵芳。不过毕竟是两打一,局势逆转算快,杨廷榕总算把小程掰了下来。小程感觉吃了亏,拼命朝她们吐口水,杨廷榕理了理头发,才发现葛斯熙他们也来了。
她破罐子破摔,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和贵芳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