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下帘子,朝妹妹做个手势,等走到另一侧角落才开口,“爸爸怎么样?”
杨廷薇讷讷地说,“应该没大事。他踢翻凳子时,正好被人听见,下午又被拉出来斗了回,可能累了,回来就在睡。”杨廷榕斩钉截铁地说,“明天你去下乡办报到,种田怕什么,阿姐我去了两年,乡下比城里有意思多了。”杨廷薇好半天不吭声,杨廷榕伸手摸过去,果然沾了满手热泪。她叹了口气,替妹妹擦掉泪水,“真的,我不骗你。冬天农闲了我们知青隔三岔五组织唱歌,可有趣了。新起的土豆山芋,放火里一烤,香得不得了。夏天可以游泳,还可以开机帆船去上海,想到就开心。”
杨廷薇感觉到姐姐手上有粘糊糊的东西,捧住借手电筒的光看去,才发现是冻疮的疤裂开,暗褐色的血流了出来。她连忙掏出手帕替姐姐包扎伤口,边包边问,“还痛吗?”杨廷榕一点也没觉得,镰刀割到手的时候多着呢,哪有那么金贵。她好笑地看着妹妹打的蝴蝶结,“你啊,就是小资产阶级作风,以后下了乡收敛点,有人会看不惯。”
杨廷薇喃喃道,“噢。”
按规定上山下乡每家只要去一个,但杨家成分太差,两个女儿都要去。杨廷薇不去报到,有人指出这是杨鸿生在抵制伟大领袖。做父亲的不舍得逼女儿,只好拿了根绳自己去死。但这年头生死都不由个人做主,坏分子别想逃避无产阶级的改造。
杨廷榕摸摸妹妹的头发,“别担心,人人都挺得过,你也行。”
杨廷薇无声地点了点头。
杨鸿生在里面问,“是榕榕?”
杨廷榕赶紧走过去。她揭开帘子坐在床边,“爸爸。”她鼻子一阵发酸,后面的话说不出口了。
“家里没事,你放心…啊。”
杨廷榕拼命忍住眼泪,“爸爸你在家就在。”杨家的长子,杨廷榕的大哥,去年投河跟随屈原去了,她不能再失去爸爸,“都会过去的。”
杨鸿生有气没力地应了声,“你也早点睡吧,把脚都跑大了。”
杨廷榕苦笑,父亲还是老观念,大小姐的手和脚应该细嫩小巧,可惜现在轮到她修地球,恨不得手大脚大茧子多才少吃苦。她摸黑用点热水擦了身上,出来时太匆忙衣服都没带,将就一夜睡了算了。
谁知小腹隐隐作痛直折腾了半夜,杨廷榕以为走路走伤了。好不容易等到天色发白,她爬起来上厕所,坐在马桶上发现内裤上有点点褐色。
如同空中劈下道雷,杨廷榕突然明白,她比别人出发得晚的大姨妈终于降临了,从此后每月要来一次。麻烦,这意味着她要和蒋国欢一样,有些日子最好不碰冷水。但这怎么可能,哪怕是在别人眼里最娇气的蒋国欢,除非痛到下不了床,大部分时候仍然得下田。
烦啊。
天大亮之前,杨鸿生出了门,今天他仍然得戴高帽挂牌子。
杨廷榕看着父亲佝偻着背走在空荡荡的街上,回头才发现厢房附带的小天井里还贴满了大字报。她过去一阵扯,撕成碎片后扔在煤球炉里,让它们发挥残余价值。小腹仍然疼得像吃错了东西,可杨廷榕仍要达到这次回来的目的,陪妹妹去报到,准备接受命运的安排。
这混乱的时代,不管每个人愿不愿意,反正该面对的都逃不了,只能接受。
☆、生与死
葛斯熙睡了个懒觉,七点半才起床。家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他翻了翻厨房,连挂面都没找到,估计老头三顿全在食堂解决。昨天赶了百里路,他决定慰劳自己,去元福桥吃小馄饨。
元福桥是县城吃食最多的地方,离春晖巷也近。不过葛斯熙才走到半路就发现不对,前面两派人马占据屋顶,啾啾作响,横飞的是实弹。动手的两派枪法不好,没打中相隔百米的对手,中弹的尽是无辜路人。不少人被大白天的枪火吓着了,无头苍蝇般跑来跑去。
葛斯熙看了会热闹,准备离开时看见昨晚的女孩,她撑着把老油布伞从小巷子里钻出来,东张西望地似乎在找人。
杨廷榕出来找父亲和买药。东方红广播说保皇派打回城里,和造反派在向阳院开始了激战,而杨鸿生今天接受批斗的地点就是那里。天亮后枪声越来越近,谣言也越来越多,什么五湖四海战斗队冲击了革委会,沿路打抢砸,打死不少人。这种时候杨廷薇还发起了高烧,家里连片阿斯匹林也没有,杨廷榕只好替妹妹烧好一热水瓶开水,出门想办法。
三九严寒的天气,县城的居民没见过真枪实弹的战斗,好奇者也不少。杨廷榕小心翼翼沿着墙根走,然而枪弹无眼,一晃神身边传来玻璃破碎声,同时房子里传出女人的尖叫声。她转头看去,发现那玻璃窗上溅满红的白的,稠稠地往下流。
打死人了!
杨廷榕的眼睁得滚圆,半声惊呼被她的拳头堵在嘴里。
幸好枪声渐渐小下来,随之而来的是瓦片战。双方把屋顶的瓦揭了下来,互相投掷。一时间跟孩子打架似的,地上全是碎瓦,粗语对骂源源不断。葛斯熙趁这时候赶紧冲到杨廷榕那边,“快走,他们的后援马上来了,还带着机关枪和手榴弹。”
杨廷榕呆呆地看着他。
葛斯熙以为她不相信,不由分说拉着她就跑,“真的,你没听说前几天两派人打算要武斗不要文斗,抢了部队的枪支弹药?”杨廷榕连忙说,“不是,我爸爸…”她不知道葛斯熙是什么出身,犹豫了下才说,“今天批斗完据说还要游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