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会计是乐极生悲,下棋时险赢对方,哈哈大笑后发病昏迷,到去世只有一个多小时,遭受的痛苦不多。葛斯熙和杨廷榕在灵前鞠过躬,既然来了,自然要去钱贵芳那,谁知道钱贵芳不在家。别人七嘴八舌地告诉他俩,季东海的工人被别的厂挖走了,钱贵芳带着绣花组两个会裁剪的女工去帮他赶订单。
家庭联产承包任务制后,队里的两个加工组也分了出来。季东海那边有八台缝纫机,是服装代工厂,钱贵芳则带了女人们开了绣花厂,除了苏州绣品厂的来件加工外,也接其他地方的订单。
“要钱不要命,工人全跑光了,我们劝季东海算了,他说不行,哪怕用性命拼,也要信誉第一完成订单。就算有贵芳帮忙,又怎么完成得了,他们已经三日三夜没睡,家也不回,桔洲天天吃住在外婆那。”人不睡怎么行,他俩见到的季东海胡子拉扎,眼睛里全是血丝,钱贵芳面容呆滞,机械人般踩着缝纫机。
杨廷榕二话不说,拿起裁好的衣片,找了台空着的缝纫机踩起来。葛斯熙则把每人脚边的成衣收起来叠好,想找绳把它们扎成捆。
“慢…”季东海有气没力地喊道,“质量检查。”
保量也要保质,这是他对外的保证,只要有一次做坏,就可能跑掉十桩生意。
中午,老会计的家人找了来,邀杨廷榕和葛斯熙吃豆腐饭,但他俩也投入到了季东海的疯狂加工业中。工蚁般连续不断的干活直过了一天一夜,当中除了上厕所和吃饭外没离开过缝纫机,累到不行时就趴在缝纫机的台面上小憩半小时。
“全部完成。”季东海说完,脚一软跪坐在地上,直接靠在墙上睡着了。
总算,赶在期限内完成了。现在要赶紧睡,明天一早用自行车送往上海。
身边有人晃动说话,季东海想醒过来,却始终不能。有人抬起他,好像是放上了板车,季东海想抗议,不能睡得太舒服,太舒服就醒不了,明天一早还得送货。但沉沉睡意压得他说不出话,舌头冻住了,不听使劲地发出唔唔声。
“放心,睡吧,到时叫醒你。”贵芳的声音。
季东海挣扎了一下,终于抵抗不了,睡过去了。
睡前在摇晃中,他又在摇晃中醒了过来,一时间竟不知身处何地,外头有突突声,还有人在低声交谈。
“不睡一会?”
“不睡了,明早到了上海,我坐头班车回苏州。已经请了两天假,再不回去我怕跟不上进度。”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别累垮了。”
“嗯,我知道。你也是。”
季东海翻身坐起,“你们怎么还没走?”
葛斯熙和杨廷榕靠在一起聊天,猛地听到他咕噜一声,同时问道,“你醒了?”
季东海双手互搓,搓得掌心发热,然后用力揉了几下脸,精神恢复了不少,“醒了。用船送货去上海?”
田增元的安排,用的队里的水泥船。这两年服装加工厂交给队里的收益不少,年底人人分到了红,所以有时队里用自己的资源帮一把季东海,也没人有意见。
“你啊,真是要钱不要命了。”杨廷榕批评道,“贵芳送我们出门时,差点晕倒在路上。”
季东海挠挠头,“这次是意外,谁晓得那帮……”他骂了两句粗话,才又说下去,“别人出的工钱略高一点,就跑了去,以后等我发了财,把大团结摔他们脸上,叫他们不开眼。榕榕,做小生意难,主顾要的是结果不是理由,这次我说有原因误了交货期,下次他们会找别人,现在是我求人,不敢不拼命。”他在昏暗的船舱里双手合什,“多谢你们帮我,将来只要有机会,有能力,我一定回报。”
杨廷榕笑道,“你去谢贵芳吧,我们没帮到多少。”
季东海用力点头,跟捣蒜似的,“谢她!那是一定的。”
“行了,”见他的滑稽样,杨廷榕忍不住想笑,“天下知青是一家,别客气了。”
季东海叹道,“以前我说要讨贵芳做老婆,谁知道她还是被孙抗美那个家伙骗了去。我看她还不如嫁给我呢,孙抗美去念了大学,他老娘抖起来了,几次三番给贵芳看脸色。有两回贵芳带了宝宝去城里看奶奶,居然饭也不留他们吃,叫他们早点赶公交车回乡下。”别说自家儿媳妇和孙子,哪怕是客人,农村也肯定留饭,还要把家里最好的饭菜拿出来待客,季东海说起来气鼓鼓的。
杨廷榕岔开话题,“你打算扎根农村了?”
“我不像你们有本事能考出去,回城最多做个小工人,还不如留下来种两亩田,做做小生意。王拥军和蒋国欢不就是例子,街道办事处的厂,工资低得吓死人,牙齿缝里省下的钱还要给儿子治病。”
说到他俩,葛斯熙和杨廷榕沉默了。
季东海直愣愣地问,“榕榕,你是学医的,到底他们儿子是不是白痴?”
杨廷榕很坚决地说,“不是,只是反应慢点。”她帮蒋国欢求自己学院的老师看过孩子,诊断是处于正常临界线,如果父母能耐心培养锻炼,应该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季东海松了口气,“那就好。他俩可是好人,不应该这样倒霉。”
外头钱大伯咳嗽了两声,“睡一会吧,不要光顾着聊天了。”
仨人应了声。
葛斯熙揽着杨廷榕,让她靠在自己肩上,他下巴上冒出来的胡子茬,戳得她额头作痒。杨廷榕偷偷伸出食指在上面来回按了按,扎得指尖微痛。这时葛斯熙突然张开嘴,做了个欲咬的姿势,杨廷榕吓得赶紧收指。他却没追击,她才明白他在逗她,忍不住用手肘轻轻撞了他一下,他嘴角的笑意却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