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两刻,谢府的临芷院。
秋日阳光有些弱,樟树的幽香隐隐飘过。谢太太赵氏因为孕吐过,正躺着闭目养神,听见大丫鬟柳叶压低的声音:“取来的怎么又是红豆粥,不是说了要碧梗米熬的粥,你是不是贪玩到厨房去晚了,就随便拿了点粥来糊弄?”,另一个怯怯的回答因声音小听不清,然后是柳叶有点恼火道:“太过分了,等我去厨房一趟!”
赵氏心里叹气,平静地叫了一声:“柳叶,你进来一下”。
柳叶不情不愿地进来了,只见她身着粉红碎花立领衫,外罩米色开领银红比甲,腰上系着粉色汗巾,双丫髻上插着两三朵小绢花,如果忽略她此刻的满脸愤懑,也是个秀丽的姑娘。
她对赵氏说道:“太太不让我去厨房,又要委屈自己个了。”见赵氏只看着她没说话,低下声说道:“小姐这样奴婢真是不放心,要不等小姐生下小公子再出去吧!”
赵氏缓缓摇头:“你这一着急就胡乱称呼的毛病啊……哪里有你说的这么糟,往常厨房送来的都还可口,偶尔一次没做好也是有的”,赵氏微笑道:“况且,等下厨房自会将粥送来的”。
正说着话,红叶在门外请示着:“太太,沈嬷嬷来请安了”。
赵氏懒懒地说:“柳叶,出去迎一下”
话音刚落下,厨房管事沈婆子提着食盒进来道:“不用姑娘迎,我自己讨罚来了!”
沈婆子一脸赔笑的说:“刚才的小丫头是新来的,平日封了的炉灶不到饭点不能开,但是高嬷嬷早交代过,有个炉灶一直开着,就是想着太太这儿需要什么,随时可用。那个小丫头不懂事,我已经责罚过了,这会儿赶着送来几样粥和小菜,太太看着可合意?”
说着将食盒摆在案几上,粥有两甜两咸:莲子核桃芝麻粥、银耳百合南瓜粥、鸡茸香菇粥、山药肉茸粥,还有一份瑶柱白粥,外加四碟小菜。沈婆子躬身布好碗筷,继续赔笑道:“奴婢伺候太太用一点,再请太太责罚。”
赵氏道:“看你精心准备的份上,这次就算了,下去吧。”
柳叶忍着心里的疑问,和红叶伺候赵氏用粥,又端茶漱口、洁过面,然后扶着赵氏在院子里散步消食。
正是秋高气爽之时,湛蓝的天空清澈明亮,偶尔有一丝白云飘过。院子里的菊花开得正盛,一团团满地金曼妙妖娆,重瓣紫分外绚丽,微风中的菊香四溢,令人愉悦。
柳叶的语气轻快说道:“太太刚算得可真准,想到沈婆子讨好的样子就解气!”
红叶看柳叶已是云开雾散的神色,不禁嗤笑道:“你真是个心大的,也不想想厨房是谁管的?徐嬷嬷是老太太的人,太太可是怀着小公子,谁敢耽误呢!”
赵氏拦住她的话头道:“咱们院里的人,只守着规矩来,受了委屈也要按着规矩行事,别让人说嘴太张狂。”红叶听了,低声答应着是。
赵氏吩咐道:“你把我这意思,让余嬷嬷给大家都交代一遍。顺便拿件披风过来,我在这里看看花。”红叶应声而去。
柳叶道:“太太,可是有什么要吩咐的?”
赵氏笑:“这会子机灵,知道我要数落你了,罢了,不说这个……过两天,娘要送东西过来,让你妹妹一起过来,你也就出去吧。你以后,嫁到许家是要掌家的,遇事需多思量,不可冲动。”
“我知道你不想嫁出去,还想给我当管家娘子,可是上次受我的拖累挨了罚,我现在这府里又说不上什么话,回赵府去免不了看人白眼,万一寻的亲事只是看我面子情,那日子岂不是煎熬。难不成你和柳枝一般,也去祖母那扫小香堂?”
柳叶听了,眼圈泛红道:“说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又不是太太的错!知道小姐是为我考虑,都听小姐的,奴婢只是不放心小姐,现在还要思虑这些小事,怎么能养好身子!”
赵氏笑着瞅了她一眼:“说的好像你在身边,我就能什么都不用想啦!我会注意的,余妈妈和她们几个都是得用的。傻丫头,回去准备好嫁衣,把日子过好了,也不枉我的安排。”
柳叶也打趣道:“只有我是个没用的呢!不过奴婢觉着,太太自小就色色拔尖,家学里的先生总夸赞‘博闻强记’,现如今,太太肚子里的小公子一定也是个聪慧的。”
“博闻强记,是先生在说史书上的人物呢,你休要胡乱比方了。”赵氏摸着肚子低语道:“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夜幕低垂,四下寂静幽暗,偶尔从远处传来几声虫鸣,卧榻上闭目的赵氏却难以入眠。
赵妍慧近日常常做梦,也不知真是梦境,还是自己的上辈子:梦中的赵妍慧只活了二十五年。这一年端午,是以后处境每况愈下的开端。在金明湖边,她和严子佩生口角,气急下挥出去一巴掌,自以为撑住了尊严,其实恰恰相反。回府后,谢博庭认为她犯口角之争,居然在外面对女眷动手,指责她毫无女子的端庄贤淑,更丢了谢府颜面,对她大雷霆。赵妍慧气急之下晕倒,府医疹出她有孕在身。
那时的她,初次见识谢博庭的怒气冲天,被他随后冷若冰霜的态度惊吓住,又听闻自己有孕,情绪激动下再次晕倒。醒来后,谢博庭吩咐,赵氏需保胎休息,让她在自己院里闭门不出,又说她陪嫁过来的人伺候得不好,换了他指派的人照顾她。赵妍慧接下来的日子很是郁闷,形同禁足,好容易等来母亲的看望,母亲也是叮嘱她好好养胎,诞下麟儿再说别的等等。
赵妍慧快生产时才知,端午她惹祸那天,身边的大丫鬟柳枝、柳叶均受责罚,被谢博庭下令打了扳子。柳枝杖责后无法移动,延误了上药,一直没好起来,拖了几个月病逝了。柳叶是赵府家生子,经其家人央告恳求得以被接回赵府,虽然及时救治身体没事,但因是受罚撵回去的,不受人待见,只好寻了一户不成器的家生子,草草出嫁。
妍慧生下孩子过满月时,听送礼来的婆子说柳叶已去世,据说在夫家过得并不好,死得凄凉。实际上,赵妍慧过得也不好,谢博庭以她养身体为由,孩子满了三个月就挪到婆婆房里抚养。
她哭着据理力争想自己养,谢博庭说嫡子负有光耀门楣之责,必须克己复礼,不能像她那样性情散漫,只知风花雪月。况且,她平时去谢母那里请安,也可以看儿子呀。
妍慧寻求娘家支持,这到底是谢府的家务事,又是婆婆养孙子,一个孝字压下来,谁都没法反对。赵太太李氏私下对着她叹气:“你先养好身体,一定不能逆着姑爷的意思来,将姑爷的心拢过来,就好说孩子的事了。”
当初新婚时,谢博庭看着赵妍慧的画作,赞道:“夫人的画颇有名仕之风,乃真性情!”,又在她的画上提诗,让她欣喜地以为,琴瑟生活不过如是。
可夫君端午那次脾气,怒斥她不守女则,更嫌她不够贤良恭顺,所以不让她养孩子。却原来,才子佳人书中有,赌茶泼书只是传说,婚姻里怎能放任自己率性洒脱,何来真性情?
妍慧振作起精神,每天去韶华堂给婆婆崔氏请安,为了多看看儿子。哪知孩子三岁后就移到外院,由谢博庭亲自教养。
梦中的妍慧,过得没有一点智慧。整日记挂着儿子,每天过得浑浑噩噩。儿子开蒙了,据说读书很聪明,由父亲带来请安时,小身板挺得笔直,又躬身施礼道:“给母亲请安”、“母亲好好休息”。
儿子7岁时,谢大小姐选秀做了三皇子妃,圣旨被迎入家祠,与祖宗牌位一同列放。看到谢博庭激动得难以自持,梦里的妍慧彻底明白,两人的想法是南辕北辙的。可是明白也晚了,因为随后她就意外去世。
恍惚了几日才清醒的赵氏在心里自嘲:“看清楚了没人可靠,又不能让父母忧心,除了自立坚韧也没别的路可走了,这次,一定不能过得那样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