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今冬最后的一场雪,足足下了三日才停。
飘飘扬扬的大雪将屋舍、枯草、泥泞,世间万物尽数掩盖住,无论黑的白的,好的坏的,都变得不可分辨。
高晟静静地站在廊下,一片散雪飘过,他伸出手,抓住了那片雪,摊开手时,掌心里只有一滴泪了。
他闭了闭眼,紧紧攥住了那滴泪。
“大人,”驿卒提着食盒小心翼翼走近,“夫人只用了半碗汤,小的看着,夫人精气神不太好,要不要请个郎中瞧瞧?”
“有劳。”高晟道,“银钱不是问题,请最好的郎中。”
可能是天气太冷了,他穿得又单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抖,驿卒偷偷覷了他一眼,低声道:“大人身上的伤也要处理一下。”
老实说昨天可把他吓坏了,大晚上的一开门,先是浑身血迹斑斑的男人抱着个脸色和死人差不多的女人,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人见人怕的锦衣卫腰牌就晃到了眼前。
他是一眼不敢多看,一句不敢多问。
可一天相处下来,传说中暴虐狠厉的高大人竟然出奇的平和,或许应该说死寂,如同被冰雪覆盖的旷野,一片荒芜。
再想想屋里那位夫人,即便不知咋回事,这个小小的驿卒也不由生出了几分唏嘘。
“不用,多送点包扎用的棉布来就好。”高晟看了看晦暗不明的苍穹,苦笑道,“我的伤,没有郎中瞧得
了。”
皮肉伤,怎么会瞧不了?驿卒挠挠头,满脸疑惑地退下。
他动作很快,半个时辰后,就领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老郎中进了屋子。
窗子紧闭,加之今日是阴天,屋里光线着实有些暗淡,但见一位极美的女子倚窗而坐,面容凄苦,神色憔悴,嘴唇发紫,一点血色都没有。
郎中还是有点本事在身的,当即皱着眉头问高晟,“这位大人,尊夫人是不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先生好医术,拙荆吐出来不少,但还是神思恍惚,浑身没有力气,也不大吃得下东西。”高晟伸手请他坐下。
“可知吃的什么东西?”
高晟摇摇头。
郎中叹了口气,拿出脉枕放在桌子上,却发现病人连胳膊都没抬,似乎没有让他瞧病的意思,一时脸上有点不大自在。
高晟半弯着腰,几近恳求,“把手伸出来可好?你不能糟蹋自己的身子……想报仇,你不能比我先死。”
温鸾缓缓抬起手,放在脉枕上。
郎中诊完右手,又细细诊了左手,略一点头,提着药箱默不作声走到外间。
“余毒未清,难就难在不知道是什么毒,没法对症下药。她身子很虚,此前应是劳累奔波过一阵子,一直没养回来,本来五分的毒到她身上也成了七分。”
“只能先开些温补的药将养,等她身子骨强健了,看能不能慢慢把毒素排解出来。”郎中提笔写下一张药方,“最好能找到残余的毒
物,从根儿上解毒才好得快。”
高晟满嘴苦涩,所有的东西都被大火烧得一干二净,连提供毒药的王有都死了,从哪里找去?
也怪他当时脑子晕乎乎的,郑明说温鸾没事很安全,他还以为他们给温鸾用了解药,没想到只是催吐,灌了些不顶用的绿豆汤。
早知如此,他绝不会杀了王有。
然而此时后悔也晚了。
高晟端着熬好的药,轻轻推开房门,温鸾侧身向里躺在床上,闭着眼睛。
他知道她没睡着,这几天温鸾的精神很差很差,几乎没有合眼的时候。可她表现得很平静,不哭不闹,也没有再如那日一般对他又打又骂,但这种反常更叫他担心。
他把方才郎中的话原封不动转述一遍,低声劝她喝药。
温鸾没动。
高晟缓缓在床边单膝跪下,想将手放在她的肩头却又不敢,最后只抓住盖在她身上锦被的一角,“你要怎样才肯喝药?”
一片令人压抑的死寂中,温鸾沙哑的声音响起,“你去死,死在我面前,我就喝。”
高晟的手控制不住地抖起来,“温鸾,是你姐夫要杀我!他给我下毒,我忍了,他对我动刀子,我也没伤他。最后是他趁着我力乏分神,从背后偷袭我!”
“那个时候情况危急,根本没时间分辨是你姐夫还是其他人,我完全是下意识的防卫!温鸾,我没办法,没办法!难道要我戳在那里等死?”
温鸾冷冷看着他,冰凉的眼
神已说明一切。
万箭穿心的滋味不过如此。
高晟的眼角渐渐泛红了,声音和手一样的发抖,“你不能这样对我,温鸾,你不能这样对我……”
“你委屈,你不该死,我姐姐一家的冤屈又该找谁诉?”温鸾的语气淡得像白开水一样没味儿,竟然还翘起嘴角笑了下,“放心好了,你死了,我给你陪葬。”
高晟愣了一下,继而摇头笑了两声,“早晚有一天,我会拿自己的命还你,可现在不行,我还有事没做完。”
他抬手把她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柔声道:“不要你陪葬,我要你好好活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活着。”
温鸾嗤笑道:“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不觉得很可笑吗?”
高晟不理会她的嘲笑,垂下眼帘轻声问道:“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为我流泪?”
“你做梦!我欢喜还来不及呢,还为你流泪?哦,喜极而泣倒是有可能的。”
“是,我做梦。”高晟拿着汤勺搅动两下汤药,“喝药吧,为了活到看到我死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