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孤臣危泣
中秋过完不到两日,中书省接到了一份实名弹章。奏事者并非御史台的御史,而是刑部管理俘犯的都官员外郎。初时中书令何道然左右为难,索性弹压未加理会,然而再多几天,御史台的章呈便又铺天盖地纷至沓来,所弹事宜与前次相仿,言辞却愤慨激烈加倍,非但指责顾思林有意贻误战事,擅权自专,貌似忠良实藏祸心。更有身居险要手专地方,却与敌寇暗通款曲,意图窃国谋叛等不臣罪行。皇帝不应碍于皇太子情面,故意放纵养奸,理当正国法,明纲纪,除此国贼巨蠹,以慰屈死将士黎庶之魂,安天下正臣直人之心云云。
何道然无奈请旨,皇帝自然还是下令严查如前,但本次言官语词激荡,却是有了凭证才底气十足。按照最初上书的员外郎的说法,他治下一个看管俘虏的狱卒能听译番话,这些俘犯间偶有言语,言此仗怪异,交战初时的三四个月,破阵拔营斩首俘获,皆便宜至极,或有败北亦不遭穷追,全不像是与顾思林在交手。直到最后两月,国朝才抵死而战,致使双方两败俱伤等事。皇帝闻说后默然半日,只说了一句国本清白不可污,下旨大理寺仔细审讯几个俘获的将领贵戚。
太子居西苑,果然像齐王所说的“谨谢客”,却并未“不能起”。天将暮时,听到周循的报告,不由面白如雪,环顾
四望,见一柄白玉如意方方正正摆在架上,还是元服时的御赐。他略一思忖,走上前去取下,扬手便狠狠砸在了案上。玉质坚润,只在云头处折作了两段,仓啷啷摔在地上,案角一盏烛台不稳,也随之铿然倒下,室内登时晦暗了许多。定权只觉虎口酸麻,倚案喘息,良久才甩开了手中的残柄。周循见状大惊道:“殿下这是何意?”定权哈哈一笑道:“我身上并不痒痒,不需他时时来搔!”见他俯身欲去拾取断柄,急行两步,将它从周循的手边一脚踢开,咬牙笑道:“一纸诏书下来,赐死顾思林和我就是!我难道会不北面谢恩,不痛快延颈引药?又何必要煞费苦心,使出这种卑鄙把戏?他还像个人主的……”话未说完,已被周循上前一把捂住了嘴。二人僵持良久,周循见他安静,才放下手抹泪劝道:“殿下,这话说出来是死罪,听见了也是死罪,殿下就当是体谅老臣罢。”定权咬牙看着地面,轻声道:“他想废我我不怨他,只不该这样戏弄我。我才知道,这次他是下了决心,必欲除顾思林而后快了。”见周循无语以对,勉强又吩咐道,“你去唤个可靠的人过来,去送封信。”
周循应声走出,站在门口,左右环顾道:“适才殿下的话,你们听见了吗?”几个内侍满面惨白,道:“臣等死罪,刚才走了精神,什么都没有听见
。”周循这才哼了一声离开,命府中的亲近侍臣更衣入侍。定权吩咐他道:“你悄悄去吏部张尚书、刑部杜尚书、枢部赵侍郎府上,给我传封信。”侍臣道:“臣这就去,请殿下赐函。”定权道:“你把伸手过来。”侍臣不明就里,将手伸出。定权蘸墨在他手心中题写了“反戈”两字,又将自己的一枚连珠私印蘸朱盖在一旁,叮嘱道:“你带着巾帕在身上,给他们看过了,便立刻拭去。”
次日朝堂上便沸反盈天。朝臣分作几派,或曰顾氏不臣之心已久,此仗果然怪异,空穴来风,绝非偶然,定要清源溯本,以诫来者;或曰异邦贼寇,本对将军恨之入骨,狂言诋毁,是欲国朝自坏长城,此理妇孺皆知,小人却借机作乱,心怀叵测,此事根本无须审察,以免亲痛仇快;或曰将军清白忠谨,蒙羞被谗,非一人之辱,乃是满朝大辱,是以更需彻查,但要三司会审,以示公正;或曰将军虽或无罪,但戚畹权重,终非国之幸事,所以才会流言时起,朝野不宁,此时边事已安,应另外拔擢闲俊将才,方好堵小人之口云云。
几派犄角抵持互詈忠奸,我为君子,尔是小人,此等言语往来传递,搅得朝堂乌烟瘴气如同市井,终究也闹不出名堂。皇帝端坐其上听着他们吵闹,亦不置可否,朝会散后,径自离去。
一连闹了数日,虽说为顾思林辩
说不平的奏章也雪片般朝中书省压来,大理寺的案子却还是照前在审查,流出的口供亦与其前无二。皇帝缄口,太子幽居,加之十五夜事,众臣的口风动态却变得有些微妙,奏章与日递减,观望者却愈来愈多。顾思林的奏章,就在此时报到了省内。
皇帝站立书房当中,手把着奏疏敲了敲书案,询问道:“太子上奏了吗?”王慎答道:“回陛下,还没有。”皇帝看了他一眼,道:“那他成天在做什么?他舅舅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就一句话不说?”王慎道:“听说殿下这几日并未出过门,想必是在思过。”皇帝一笑道:“他思的哪门子过?”王慎后背汗出,跪倒道:“陛下,殿下只是年少无知,不知道事情轻重,还望陛下开天恩善加匡导。”皇帝笑道:“你倒会替他撇清,他叫你一声阿公,果真不是白叫的。听说那夜他长跪请罪,也是你出的主意?”王慎忙叩首道:“臣不敢,臣怎敢左右青宫决断?那是殿下本心,还请陛下明察。”皇帝道:“朕自然是要明鉴的。你出趟宫,传旨太子和顾思林,说明日逢三,叫他们都来早朝。顾思林既写得动字,想必还是走得动路的罢。”王慎忙连声答应,承旨而去。
戌时二刻报时的更鼓已经敲过,街道上行人渐稀。吏部尚书张陆正端坐书房,随手翻着一本《周易》,正颇为近来的情势
烦恼。一家人忽入室报道:“大人,门外有客。”张陆正皱眉斥道:“不是说过,一律不见的吗?”家人迟疑道:“那位相公也说了,大人要是这么说,就将这东西交给大人。”便将手中的一张字条奉上。张陆正接过看了一眼,惊道:“快请进来,言语行动间恭谨一些。”又连忙加了件衣服,至门外迎候。俄顷见一着玄色披风者被家人引近,方欲行礼,抬头看清来者面目,张口结舌,半晌后方叫道:“二殿下?!”
定棠微微一笑,道:“多了这个‘二’字,张尚书就这么奇怪吗?”张陆正不想他居然会深夜造访,勉强笑道:“二殿下从未驾临过寒舍,说不奇怪不是实话。”定棠笑道:“张尚书休要过谦,这里若是寒舍,天下哪还有可安身立命的地方?只是就要这样站着说话,连口待客的茶水都讨不到吗?”张陆正这才缓过神来,忙道:“二殿下请。”宾主分坐无语,直待家人奉上茶来,定棠接过饮了一口,笑赞道:“好茶。”张陆正苦笑了两声,见他喝一口,叹一口,却始终不言来意,心中更加不解。定棠目光越过了茶盏,打量了他片刻,见他脸上身上都透着不自在,这才放下茶盏,示意案上《周易》笑道:“不速之客,敬之终吉——张尚书刚刚可是卜出了这一卦?”张陆正尴尬一笑,道:“二殿下说笑了。”定棠
道:“孤冒昧造访,张尚书便如是想,也没有什么不可理喻的。尚书一向是个直爽人,孤也就不说弯话了,孤此来确有要事相求于尚书。”他话入正港,张陆正笑道:“臣不敢当,二殿下尽管指教便是。”定棠望他半晌,方笑道:“听闻尚书膝下有二女,长女公子已适,小女公子及笄未久,尚且待字闺中。孤倾慕已久,有意求为侧妃,尚书意下如何?”
张陆正不料他突出此言,一时愣住,半晌方连连摆手道:“二殿下,这如何使得……臣是说,小女蒲柳贱质,又兼形貌寝陋,怎敢作配天潢贵胄……臣,臣万不敢当。”
定棠见他语无伦次,知他心中惊极,笑道:“怎么,尚书大人觉得本王当不得尚书的半子?”张陆正缓过气来,叹道:“二殿下休作玩笑语,臣万不敢当。”定棠正色道:“婚姻大事怎可玩笑。孤确是诚心而来,尚书如一时难下决断,孤也不勉强,尚书可慢慢思量,毕竟也是令嫒的终身大事。”张陆正苦笑一声道:“谢二殿下体恤。”
定棠笑道:“大事既然先不说了,既然已经登门,孤顺带还想向尚书请教几件小事。”张陆正迟疑道:“二殿下请讲。”定棠道:“最近朝事,孤颇有些烦心。想必尚书却是再清楚不过了,对着明公,孤也就不多费口舌。今日武德侯已经给陛下上了奏疏,尚书也知道了罢?”见
他沉默不语,又笑道,“尚书但说一句知且不知,又打什么紧?尚书不说,那孤就当尚书已经知道了。”张陆正见他无赖,只得答道:“是。”定棠点头道:“那尚书可知道他疏中所陈何辞?”张陆正道:“将军的奏疏是直呈天子的,连何相都未必看过,臣怎会得知?”定棠笑道:“疏中是自请挂甲的。”他劈头说了出来,室内只有两人,张陆正连装作没听到都不得,只得缄口默坐。
定棠看他一眼,笑道:“那到此刻为止,普天下除了陛下、将军、本王,便只是尚书知道了。”见他动了动口唇,却并没有说话,又笑道,“尚书大概是想问,东朝知不知晓罢?”张陆正心思又被他点中,一时哑口无言。定棠道:“东朝知不知道,这个孤还真不清楚。但孤清楚的是,陛下的回复,他定然是不知道的。尚书可想知道陛下的圣意?”张陆正越听越惊,只想脱身逃离时,便闻定棠接着说道:“陛下预备恩准了,明日早朝旨意就会下来。”张陆正不觉从椅中跳起,惊问道:“什么?!”话既出口,方察觉自己失态。再看齐王时,便见他正满面堆笑,望着自己。那张脸生得全然不似太子,却有几分像今上龙颜,此刻看来,不由打了个寒噤。
定棠默默打量他许久,方道:“尚书看起来是真不知道啊,那倒是孤多嘴了。尚书既然得知了,
想去告诉谁呢?东朝,还是武德侯?只是东朝尚书已经见不到了,傍晚时分,陛下便已下旨,叫东朝进了宫。尚书想见他也容易,明天早朝罢。武德侯呢,反正明天一早他也就会知道的,不必争这半夜时间罢?”张陆正面如死灰,哆嗦半日方道:“二殿下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定棠笑道:“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想提早知会尚书一声明日朝会的事情。尚书入仕也有二十余年了罢?忠谨为国,老成谋身,是本朝的栋梁之材。李柏舟死了,中书令的位置本该是尚书的,尚书却没有坐上,本王也有些替你可惜啊。对了,还要再借尚书这双慧眼帮我勘勘时局,届时当着百官的面,陛下旨意下达,顾将军是遵旨啊,还是不遵旨啊?”张陆正结舌道:“这个,臣也……”定棠笑道:“这一句尚书心里明白就好,不必说出口来。但是这一句却要答我,顾将军功全名满解甲归田,固是美事佳话,他本来有个‘马上潘安’的别号,下马之后也好去做个‘垂纶长川,手挥五弦’的闲云野鹤。只是他钓鱼弹琴去了,东朝那边,是跟着去啊,还是不跟啊?”
张陆正再忍不住,勃然变色起身,以手指门道:“二殿下说的都是些不臣之论,臣不敢再听!恕臣无礼,就此送客,二殿下请罢。”定棠不以为忤,笑道:“方才还说尚书忠直,果然不假
。只是请尚书宽容,把孤的话听完,再逐客亦不迟。尚书心中纲纪分明,孤就是无心说出两句僭越直言,尚书也只当是过耳之风好了,何需动怒呢?”他如此嘴脸,张陆正只得无奈道:“二殿下也请体恤臣下,这种话,本就不是臣下当听当闻的。”定棠道:“我正是体恤尚书,方才告诉尚书知道。尚书也是侍奉过两朝的人了,二十四岁入京,初为门下主事,区区一个从八品,无依无凭,一路走到今日,实在不易。不过孤的意思并不在此,孤的意思是,尚书当时既然身处京城,那定然就会清楚中秋宴上为何天颜大怒罢?”
张陆正近来日思夜想的无非此事,此刻再作思忖,默然半日,不由浑身发抖,半晌方开口道:“臣断然不信此事是殿下所为。”定棠沉下面孔道:“张尚书,祸从口出,还请慎言。尚书自可不信,陛下信了,陛下也愿意相信。那么孤想问,这算是尚书错了还算是陛下错了?今日离中秋已有七八日了罢?尚书可曾见过东朝的面?”
张陆正哑口无言,额上汗水涔涔而落。定棠走近笑道:“尚书怎么出汗了?天气早已经不热了。张尚书,十年寒窗清苦,二十载宦海沉浮。这七宝楼台,明朝就要毁于一旦,化作瓦砾流沙了,尚书今夜心里该作何想,本王还真不忍去猜度呀。”张陆正手撑几案,慢慢坐下道:“二殿
下有话,不妨直说。”定棠笑道:“忠臣不事二主,像尚书的座主卢世瑜那般抱节而死,自当流芳万古。尚书若有此心,孤定要玉成,绝不敢阻挠。只是孤私底下觉得,卢世瑜死得有点冤枉,他从先帝时就是太子的启蒙恩师,十数年来,怀抱提携殷殷切切,非父而有督导之恩,非母而有眷顾之义,师道臣职,可谓是尽到了十二分。便是这十几年师恩,一朝为了自保也可弃至道旁,何况尚书这半路出家人?听说东朝加冠前日,在他府中,哭了足足半日。这种事情,啧啧,张尚书,孤还真是做不出来。元服当夜,卢尚书自缢而亡,一时间朝野沸反,纷纷腹诽陛下不慈,本王不恪,所以到了李相的案子,舆情才得如此顺利。卢尚书自是孤忠之臣,孤佩服至极。只是缘此而死,却只能嗟叹,实在可惜了那一笔好字。还有,张尚书,说句你不爱听的话,虽则我心中敬他,若是日后是我来修史,卢尚书却是入不了名臣传册的。”
张陆正欲出言反驳,却如何也说不出口,好容易出声,却是一句:“我怎么能够相信?”定棠笑道:“中秋的事情尚书已经知道,明日顾思林的事情尚书上朝之后不也就知道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本王还能骗了你张尚书?”
张陆正沉默半晌,点点头问道:“二殿下想要臣做什么?”定棠笑道:“张尚书二
十余年宦龄,比本王年纪还大,应当深知打蛇不死反遭蛇噬的道理。打蛇,必要打其七寸。要说什么,就不必我来教尚书了罢?”见他不语,又笑道,“张尚书,现在的中书令陛下是不满至极的,常同我说,若有合适的人选,定要替掉。届时尚书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将这银青印绶换作金紫,总也不是什么难事。尚书的长公子是进士科里数得上的名次,孤慕他鸿才,几番欲在御前进言,本王府中长史之位……”话未说完,眼看张陆正的脸色愈发难看,又转口道,“不过说到底,跟求亲一事一样,孤并不勉强于你。明日朝会,尚书开了口,孤便立刻来府上下聘;尚书不开口,孤也只当今夜从未和尚书说过这番话,日后各行各道,该拔剑,该亮刀,也请张尚书绝不要手下留情——张尚书,需卦上六尚不妨,尚书当不想它最后变成九三罢?”
张陆正仍旧缄默不言,定棠心中一声冷笑,道:“孤这就回去,尚书不必送了。对了,适才的字尚书定是认成了太子手书罢?只是这手金错刀,除了太子,别人就必然不能写了,别人就必然不敢写了吗?”
张陆正目送他围上披风大踏步离去,那着玄色衣袍的身影便如鬼魅一般,终于消隐于沉沉夜色之中。一面耳边却是太子的言语:“孟直,前后诸事,还多要仰仗于你。”一时心乱如麻,终
于开口吩咐道:“来人,去西府,问问太子殿下在不在,回来报我。”
去者良久方返,回道:“大人,西府主事说殿下傍晚就进宫了,今夜不会回西府了。”张陆正只觉一身的气力都被抽尽了,颓然瘫倒在了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