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孽子坠心
因为太子卧病,西苑内的新年过得颇为惨淡。定权直到上元节前后才渐渐能够下地行走,又终日闷在书房中,一众人除了万不得已,并不愿近他身边,生怕新年伊始便讨得晦气。某日午后,定权于书房内伏案假寐,阿宝在隔间内无事,遂将热汤注入银盘,搬动竹薰笼,盘中水暖,炉香乍爇,蔻珠从外回转,见这幅情景,挽袖笑道:“我来帮你。”阿宝微笑道:“谢娘子回去了?——姊姊歇歇罢,我一个人做得来。”蔻珠仍旧上前助她展衣,覆于薰笼上,这才回答道:“才送走了,有的没的也嘱咐了半日。她难得来瞧瞧殿下,殿下偏又正睡着。”阿宝点头道:“这位娘子确是少见到些。”蔻珠道:“是,自打太子妃殿下殁了,她便算主西苑内宫——其实殿下统共只有那几位娘子,一手就能数过来,又有什么事要她管的?人确是好人,只可惜和殿下缘分忒薄了些。”二人等待熏衣,也算守着薰笼闲话,阿宝随口问道:“这又是怎么说的?”蔻珠娓娓叙道:“殿下元服婚礼,除了元妃,陛下一同指了三四个人,她拜良娣,只下妃一等。虽说殿下平素便少在后宫用心,只是这位谢娘子也属异数,听说她前后承宣,一手也能数过来。”停顿了片刻,忽然伸出手去拧阿宝脸颊,笑道:“想来还是不入的殿下法眼,虽
说是大家娇养,不知怎么就养出那样一张黑黄面皮来,她若生就了你这么一副皮色,跟殿下也不至于夫妻缘浅至此。”阿宝从她手下避开,恼羞道:“姊姊和我略熟些,话就越说越走样了。”蔻珠袖手,向她嘻嘻一笑道:“你自己且往后头看,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了。”阿宝微微红了脸,避开她目光,岔开话头问道:“听说太子妃殿下是去岁殁的?”蔻珠点头道:“是四月间,生小郡王的时候,母子两个都没保住。”又道,“总归还是没有母仪天下的福分罢。”阿宝望了阁内一眼,轻轻去扯她衣袖。蔻珠笑道:“不是说睡着了的吗?”又指点她翻动薰笼上的衣物,接着道,“不过你言语少,人也谨慎,这都是好的,比我初来乍到的时候强多了。”阿宝问道:“姊姊侍奉殿下多久了?”蔻珠叹气道:“我九岁就入宫,当过几年杂役,殿下冠前一年才划入的东府,后来跟着到了这边。”又问阿宝道,“你之前可还侍奉过何处?”阿宝摇头道:“不曾。”蔻珠又问:“那你爷娘兄弟呢,都在京里?”阿宝淡漠摇头道:“爷娘都离世了,我也没有兄弟。”蔻珠见她如此,也不再多言,只是轻轻摸了摸她的手。忽见定权的近侍入内,询问道:“周常侍来说,张尚书来了——殿下还没起?”蔻珠点头道:“知道了,请张尚书少待,
我这就去请殿下起身。”又指着那件衣服嘱咐阿宝道:“勤转移些,省得沾上了炭气,殿下是不喜欢的。”这是正大事,她嘴角却带出一个多余的清浅笑意。于是本应当是奴婢对主君苛政的诽谤,便陡变成了女子对情人纵容怜爱的抱怨。
因处燕居,定权只穿着一件褙子,此刻蔻珠帮他在外又加了道袍,服侍他掠鬓整冠,这才吩咐将人引入。张陆正依旧如前具服前来,见面后施礼道:“殿下像是大清减了,臣等死罪——只求殿下明示,究竟所为何事?”定权让他就座,摇头道:“孟直不必忧心,罪由可笑,倒无须计较。为的不过还是李柏舟的那桩公案。”将经过大略说了说,又笑道,“陛下就算为了摆个样子给外人看,剥剥我的脸面,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他虽然避重就轻,张陆正听了事由,个中原委却也想明白了,他既不肯明说,也便不再点透。如此沉默了片刻,方将随身带来的一只锦函奉上。定权疑惑打开,见是薄薄两卷麻纸,展开略看了一眼,惊喜道:“孟直果然神通,此等珍奇都能网罗。”细细看了片刻,爱不释手,叹道:“只怕夺人所爱,实在于心不安。”到底觉得这言语实在不够诚恳,自己便先笑了。张陆正道:“臣于此道,不过所好平平,殿下不见弃,是臣的荣幸。”定权笑道:“孟直谦逊。只是我如今
还算是待罪,也不敢多留孟直,待日后再亲自为孟直点茶作谢如何?”张陆正见他的目光始终未从字帖上移开,满脸皆是一派天真的欢喜神情,微觉难过,终于又静静等待他赏玩了片刻,方道:“臣今日辞去,日后再想蒙殿下赐茶,只怕不及从前便利。”
定权抬目惊问:“此言何意?”张陆正苦笑道:“臣今日朝后听闻,陛下已径发敕旨,以臣等佐导殿下失职为名,欲更换詹府属官。如今敕书已经返回门下,中书省又空虚,只怕早则今日午后,迟则明日午前,便有旨意到詹事府了。”
定权放下字帖呆坐半晌,方问道:“可知道这次替去了的都还有谁?”张陆正叹气道:“凡举正官和首领官,皆卸除詹事府职事,仍各领本职,倒还未听说有别的处分。”定权颔首,良久方冷笑道:“我当日忖度着也会有这一手后续,看来还不算愚昧到底。只是动作如此之快,牵涉如此之广,还是意料之外。”
张陆正无奈劝慰道:“殿下不必思虑过度,事已至此,想必陛下……不至再穷究前情。臣等仍领部务,省部中事,仍可为殿下效力如前。”
定权站起身,上前握住他手道:“非我疑孟直用情,只是今后,孟直再来见我,便属私谒之罪,只恐诸事亦将大不易。”想了想,又咬牙叹道,“何况使人寒心,一诏中旨,断狱亦可,废立亦可,生
杀亦可,何至于计算至此?”
张陆正亦起身,劝道:“殿下切勿做此泄气语。休说大司马现仍在苦战,与殿下有唇齿之依,就是想想孝敬皇后,殿下也万不可心存此念。”定权不觉隐痛,打断他道:“孟直不必多说,我何尝不知道这些?只是近日总是想起卢尚书来,想起他总对我说,君是天,臣是地。父是天,子是地。他若还在,我是真想问他一句——那么天地之间,人又在哪里?”他忽然提及已故先师,张陆正无言以对。良久沉默后,却是定权再度率先开口:“放心,不为这虚位,不为着你们,单是为自家一线生机,我也断然不会往后退让半步。”
是夜蔻珠当值,替定权打散了头发,又细细为他梳理,轻声附耳道:“小人今天又问过她了,她仍旧是那几句话。”见定权面色悻悻,似无关注之态,便垂头附耳,问道:“殿下?”定权敷衍“嗯”了一声,心中无赖,抬眼漫视镜中,伊人雪白藕臂之上缠绕了自己的乌发,黑者愈黑而白者愈白,说不出的妩媚妖娆,不由伸手去抚摸她臂膊。蔻珠笑了一声,展臂环抱住了他的头颈,将侧脸贴在他发上,只觉心爱到极处,反而无话可说,仍是低低叫了一声:“殿下。”
定权再入宫时,上巳节已过,轺车窗外,御柳拂道,桃色灼灼,已经又逢一年春光。而由礼部尚书何道然领詹事
府詹事事的敕文也早已下达,与敕文同发者尚有皇帝谕令,言储副以养德为最重大事,务本清源,始自今后,以礼书兼詹事,家国两利,当成国朝定例云云。于清远殿中谒见皇帝,皇帝瞥了一眼垂首跪在下首的定权,道:“你的上奏朕看过了,只盼你心里想的,也像纸上写的,一样明白。”定权低声答了一句:“是。”便不再说话。他半晌没有动静,皇帝微作色道:“怎么?”却见他侧过脸去,悄悄牵衣袖拭了一把眼角。
皇帝这才发觉他面上泪痕阑干,却是前所未见,心中微感讶异,又问了一句:“朕说错了你了?”定权掩袖而泣,不肯回答。皇帝也只任由他哭泣,待半日才听他哽咽道:“儿德薄福浅,母亲早逝,如今又忧遗君父,失爱于父亲。当日在阁内的昏悖言语,实在是羞与愧兼有,情急下不得已而为之,爹爹千万体谅宽容。”他的声音本清澈明媚,此刻边哭边诉,更显情真意切。皇帝也似颇为所动,上前欲扶他。定权膝行两步,已经环抱了皇帝两膝,埋头饮泣不止。他突做此态,皇帝也无法可想,只得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道:“此事朕也有过错,所以思前想后,还是重新给你检定了班底,何道然是大儒,有他来扶持你,应当比旁人强些。”又道,“现在小耻小痛,总好过将来大耻大痛——你心里不要埋怨爹爹
。”定权哭道:“儿若有一念至此,天地不容。”皇帝拉他起身,又抚慰了他两句。定权才慢慢收了眼泪,谢罪道:“臣失态了。”跟随王慎下殿重新洗脸理容,方又向皇帝行礼,请旨道:“臣还想去中宫殿内请安。”皇帝依允,目送着他离去。
定权于中宫用过午膳才辞出,出了宫门,踏上轺车,看了道路两旁金吾一眼,放下帘幕,随手正了正头上冠缨,冷冷一哂,吩咐道:“回家。”
是夜皇帝宿于中宫,皇后亲自替他解除外袍,一面寻闲话说笑道:“太子今天来过妾这里,倒比平日多说了好些话,还求妾再跟陛下进谏,说让陛下休再烦恼。”皇帝冷笑,道:“他今日在朕那里也哭了半晌。”皇后思量了片刻,小心劝解道:“太子年纪还轻,陛下教训过了也就是了。他一个没娘的孩子,心事本来就比别人分外重些,陛下这么待他,他心里难过,以后岂不更加多心?”皇帝哼了一声道:“他难过?他是朕的儿子,朕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皇后奇道:“陛下说什么?”皇帝甩手进了内殿,皇后遥遥只听见了一句:“其心可诛!”
殿外月至中天,月色如银如练,东风临夜,宫中府中,却皆仍一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