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榕默然,杨家对每个儿女一视同仁,至少她从未感觉到父母偏心。
葛斯熙看着山脚下的南湖,葛成霖在五七干校,那里名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实则是变相劳改,种田、挑粪、养猪、做饭、挑水、打井、盖房、…祖父有几百亩地,送父亲到外面接受了新式教育,结果是父亲成为了坚定的共产主义者,最后在快老年时开始干体力活。
“我姐姐来信说,她在插队的地方嫁给了一个鳏夫,进门就有三个儿子。她说她永远不原谅父亲,还有我,她不用我们出席婚礼。她说我们如果良心上还有些不安,每个月记住寄钱过去。”
当初葛成霖决定把儿女送下乡时,葛斯熙要求自己去更艰苦的地方,但他妈坚决反对,说如果他去,前脚走,后脚她上吊死了算了。也是对儿女不同的态度,让他姐姐离家时满怀悲愤,无论父亲替她准备多少钱和物品都没用。
杨廷榕没想到大大咧咧的葛斯熙竟然有这些心事,但她也无法说出安慰话,他的姐姐确实太惨了,一个女人最好的年华能有多长。葛斯熙已经是知青中的“老大哥”,他的姐姐只有更“老”,无法在知青中找对象,在当地的农村也没多少人在这年纪还未婚。她父亲为了工作,献祭了儿女。
如此可怕的“从自己做起”,她打了个寒颤。
葛斯熙嘴角浮起苦笑,“我父亲几经起落,却从未动摇过信仰。他相信个人必须服从大局,领袖的话肯定有道理,所以他现在高高兴兴地种地。”
山风忽拉拉地吹过,杨廷榕缩了下,“以后别和我说这些,也不要跟别人说。”
葛斯熙转头看向她,她有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我知道,但是我忍不住想和你说。”
杨廷榕低下头,“不要和任何人说。”每个人要欢欢喜喜接受这场洗涤。
葛斯熙固执地说,“我知道和你可以说。”
杨廷榕不理他,自顾自往下走,走了十几分钟七溪涧到了。夏天溪水盛,坡上挂着几条白练般的小瀑布,涧水清亮透底,她脱了解放鞋踩在水里,脚下是年复一年被水打磨得溜圆的鹅卵石。
涧水清凉,岸边矮密的小树上开满了白色花朵,葛斯熙捡枯枝作柴,杨廷榕动手清洗那两只兔子。她见过葛斯熙洗菜的架势,太马虎了,还是自己来弄才放心。等兔肉开始飘出香味,另外几个知青也来了,他们采到不少野莓,每个人吃得嘴唇发乌,还用衬衫包了一大包给他俩。
葛斯熙烤好兔子,扯下条兔腿给杨廷榕。别人顿时起哄,他不慌不忙地说,“她帮我拎了一路,该不该先给她吃?”大家挤眉弄眼,杨廷榕只当没看见,要是做出害羞的样子,他们会越说越起劲,没有的事渐渐也就像真的了。她还怕葛斯熙的视线过多停留在自己身上,被别人看出端倪,刚才他说的那些家里事,足以证明他确实有心于她。幸好他没有,和平常般有说有笑,对每个人都一样。
打猎过后没多久,他们出院了,各自回乡。
临回去前,葛斯熙送给杨廷榕烧好的一碗红烧鸟,“我仔细洗过的,连打进去的铅弹都剔掉了。”上次的兔肉虽然好吃,可惜杨廷榕没经验,铅弹差点硌掉了他们的牙。
杨廷榕把这碗肉留给了妹妹。最近杨廷薇没拿到手工活,在酱菜厂做腌菜的事,洗菜泡菜晒菜,一天下来精疲力竭,需要补充营养。她回到队里,蒋国欢当晚炖了碗蛋羹做加菜,她们养的几只鸡和鸭子正在生蛋旺季,就是猪有点不够精神。
听说猪不好了,杨廷榕饭也来不及吃,先拿着手电筒去猪圈。这是她和蒋国欢凑了笔钱买的小猪苗,哪能粗心大意。灯柱下果然那只黑花的猪哼得有气没力,食槽里的猪食也没动,杨廷榕灵机一动,找了颗磺胺磨成粉掺了水给猪灌下去。
晚上睡下,两人很久没见,叽叽呱呱说了大半夜的话。杨廷榕差点想告诉蒋国欢葛斯熙家的事,还是忍住了没说,多一个人知道多一分风险,虽然这是她最好的朋友。而且蒋国欢烦恼重重,她家人帮她找了个对象,那人腿不好,但能帮她调回城里。
在一辈子和回城之间选哪个?
杨廷榕帮她想了又想,翻来覆去。
蒋国欢在半梦半醒间被杨廷榕推醒,黑暗中她双目炯炯,“我帮你定,哪怕一辈子留在农村,也不能拿婚姻做筹码。将来要是你后悔,就怪我好了。”
☆、米田共引发的打架
窗户刚透亮,蒋国欢摸黑起床。杨廷榕硬把眼睛挣开一条线,“干吗?”
蒋国欢闷着头穿鞋,“我要跟我爸把话说清楚,今天就去说。”
按杨廷榕的想法,水来土淹、兵来将挡,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和家人闹翻。但她也明白好友的性格,蒋国欢直心直肺,不喜欢虚与委蛇。杨廷榕撑着睡意,啰嗦了几句,无非叮嘱她态度和软些。
蒋国欢走后,杨廷榕想东想西睡不着,干脆爬起来侍弄她俩的六分自留地。一年要吃的菜都在这上面,她住院后蒋国欢一个人管两份地,完了队里的工分后就忙自己的。虽然钱贵芳经常来帮忙,但毕竟活重,蒋国欢累了有段时间了。
夏天菜长势好,架上爬满黄瓜、丝瓜、豇豆。杨廷榕挑水到田头,摘了根小黄瓜,在裤上揉搓了几下去掉刺。她咔啦咬了口,去翻看豇豆。豇豆最容易长虫,三天要打次药,否则几天能爬满小虫,把刚长出的根根小豆荚都啃坏。
今年她俩没种上海青,否则鸡毛菜虽然好吃,却简直是药水里泡大的。去年有知青摘了才打过药的,没用清水泡,吃完口吐白沫,被卫生站的赤脚医生灌了壶肥皂水,才把小命抢回来。现在田里辟出个角落种番茄和茄子,其他大部分是玉米,间中还有些芦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