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唐看见眼前的青铜器震了一下。
接着,就像是万潮合鸣,老唐听见墓穴内陈列的青铜器群忽然开始有节奏地合奏,从清泉流响到飞瀑齐鸣,再到如大海倾天,潮汐泄流,老唐的脑海中像是有无数的乐器在熙熙合鸣。
声音久久方才散去。老唐捂着脑袋,摇了摇头,他终于清醒过来,脚下差点被什么东西一绊。
那是一柄断刃的斧钺。
这是他们所进的第五间墓室,满地皆是断刃的兵戈。
“怎么了,小唐?”林凤隆上前问道。
“没事,我好像听到了乐器合鸣的声音。很狂烈。”老唐低头看了看那斧钺,那斧钺有着青铜铍头和长柄,铍头尖锋直刃、扁茎,接着青铜长柄,只不过长柄已被砍去一截。上次来这青铜城前,林凤隆给过他不少有关于青铜器的资料,包括如何分辨青铜器的年代和价值。
青铜斧钺,出现于春秋时期,在战国时期大量使用。所谓“行军策马,斧钺飞如流星”。
老唐的脑海中突然蹦出了一个身着青铜盔甲,手持青铜斧钺的战士,那战士挥出斧钺,一斧将敌人拦腰砍断。只是这一斧用力过猛,那斧钺也重重地飞了出去,铍头插在地上,长柄断成两截。一截连着铍头,一截还在那战士手中。
然后,那战士就被一柄长矛刺穿了胸膛。
“这一间哪来的乐器?你小子莫不是幻听了吧。”一旁林凤隆的话语把老唐拉回了现实,“所有的编铙、编钟与编镈都在上一间,这一间只有兵器。”
“青铜器可分为食器、酒器、水器、兵器、礼器与奉器,这青铜城中正好有七间墓室,也正好对应着这七种青铜器。”见老唐还有些精神恍惚,林凤隆继续说道,“第一间为食器,民以食为天,古时人民以鬲煮饭,以甗蒸气,以簋盛饭,以敦腌制,这些青铜器帮助他们制作食物、保存粮食,让他们挨过一年的春夏秋冬;第二间为酒器,民间酿酒,官家也酿酒,官家除了酿酒,还有曲水流觞,酒宴亲朋,青铜爵器是古时官家的必备之物;第三间为水器,清酒百壶,奉匜沃盥,古人用水器喝水、浇水、盛冰,还拿来洗手洗脸;第四间为乐器,也便是你方才所见的青铜编铙、编钟与编镈,皇家乐师于宫廷中演奏雅乐,以棰敲击当口方形鼓起处而鸣;至于这第五间,也就是你所见的兵器,杀人断头,挥斧取命,古代每三百年中就有一百年处于战乱。战乱时,老百姓吃不饱也穿不暖,只能铤而走险,拿起兵器,砍人性命,拿点粮食。”
老唐看着眼前的……兵戈马乱,前四间墓室,所有的青铜器都摆放得有整有谱,只有这一间,像是古战场留下的遗迹,没有长桌,也没有长凳,只有无数的尘土,尘土里埋着无数的兵器。
“如果我猜得没错,这个墓室的主人,应当生于战国之后,晋唐之前。极为可能是两汉人士。”林凤隆继续说道,“青铜器流兴于春秋战国时期,于两汉时期达到鼎盛。而到唐朝时,由于冶铁技术的飞跃,王公贵胄更多以瓷器作为陪葬。如此规模的青铜陪葬棺,恐怕是哪个汉朝大家。”
“古代打仗,会死多少人的?”老唐不知怎么的,问出了这个问题。其实他对于中国的历史知道的很少,有限的一些都来自于林凤隆的转述。
“乡村械斗,死则几百;行军打仗,数万都是家常事。”
在林凤隆说完“数万”之后,老唐眼中空荡的墓室忽然鲜活了起来。他眼前忽然一下子出现了茫茫多的人流,这些人全都批着盔甲,拿着武器,他们看上去都很相像,但是他们在自相残杀,而且是……没有目标地自相残杀。所有人都杀红了眼,一个人倒下,血泊浸染开,马上会有另一个人来补上一刀,还不满足,他砍下死人的头颅,红缨吊着头骨,耀武扬威。然后,下一秒,他也倒在了血泊中,他的头颅也被一刀砍下,高高举起。周而复始,从无停歇。
这是一场没有尽头的,血流得连天空都像是红色的屠杀。这茫茫多的,看也看不到尽头的人群,没有一个人停下来,只要有空隙就挥起武器砍向其他人,只有死亡能让他们停歇,只有死亡是这一场战争的休止符。
最终也如他们所愿的,他们死光了。站着的最后一个人全身早已如同红漆泼过,他放声狞笑,好似他是天地中残余的王者。但是,最后,他举起手边的长剑,长剑横起,架在了他的脖间,他眼神中慌乱如麻,但这份慌乱没有停止他手上的动作,青铜长剑手起手落,他自刎在这漫长的血色中。
此时长霞映过山头,一柄长枪插在尸山肩头,一缕红缨飞舞,半副血海横流。
残阳忽然卸去,老唐的眼中又重新变回了那空旷、兵戈遍地的墓室。他好像回到了现实。
老唐巡视四方,看着那几个青铜兽,这些青铜兽,现在老唐看上去就像是活的一样,他们的眼中,透露着……某种渴望。
某种声音突然在老唐的脑海中迸裂,那青铜器又开始在他脑海里万潮声鸣,地上的兵戈斧钺在颤动,那青铜编钟在颤动,那鬲、那甗、那水器、那酒器也全都在颤动,那青铜门、青铜兽,整个青铜城,都在颤动!
开!
他不为何,在脑海中听到了一个“开”字,这声音就好像是一万口钟齐鸣那样恢弘寰宇。然后,一瞬间,这墓穴中的所有青铜门,全都煌煌而开,
青铜门中是什么?那青铜门中是什么?老唐曾无数次地问,却无数次地打消了打开那些青铜门的念头。现在,它们突然毫无预兆地打开了,他看见了里面是什么,他看见了……
皑皑白骨,堆积成山。
乱葬坑中,尽是尸骨!
何止数万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