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慧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飘到了房里的,短短的几步路却仿佛耗尽了她一生的力气一般。她在梳妆台前坐下,定定地望着镜子里自己的容颜。躲藏在双江镇这十年,虽然日子不算过得顶好,但也衣食无忧,所以她的容颜并没有多大的变化。
原本想着和胡六重逢之后,她有足够的信心相信自己的男人一定会跟当初一样迷恋自己的,可是她没脸去见那个男人了。没有人比她更明白威哥儿在胡六心中的地位,可是如今威哥儿死在了自己手上,不管是作为妻子还是作为母亲,她都没有脸面再活在这世上。
她的儿子,大楚最年轻的探花郎,仕途才刚刚开始,前途无限远大。京里还有个娇媚的姑娘等着他回去迎娶,他们本来可以夫妻恩爱儿孙满堂白头到老的,可是这一切都被她这个亲娘给毁了。
康慧之看着自己的手,这些年她不再像过去那般十指不沾阳春水,自然有些粗糙了,但还是十指纤纤白皙滑腻。就是这双手亲手熬制的鱼汤,亲手加进的荆花害了儿子。一想到儿子很快就会痛苦不堪地挣扎着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她就肝肠寸断。
她这辈子最自得的就是自己的聪明心计有手段,靠着这些她帮助过齐王,一次又一次地算计过夏家人,弄死了胡六那几个姨娘生的儿子。可是现在她无比地痛恨自己的心计和手段,如果没有这些,母亲
不会死,儿子也不会中毒。
地下那么冰冷,威哥儿一个人多孤单,她得去陪着。她母子二人被迫分开十年,如今好了,娘俩终于不用再分开了。康慧之微笑着从抽屉最下层最靠里边的地方取出一个小匣子,匣子里摆放着丛大前些日子从县城里买来的砒霜。
康慧之没有任何犹豫地将那些白色粉末通通倒进了最里,就着昨晚的残茶一股脑地都咽了下去。然后整理了一下衣裳,抚了抚头发,绝然地回到厅堂。
儿子是朝廷官员,就这么死了,官府肯定会追究的。她得趁着自己没死之前将事情交代清楚,不能连累了秋谷春麦他们几个,更不能赔上女儿的性命,她还需要女儿去京里向胡六解释呢。况且轩哥儿没了哥哥,不能再失去婉姐儿这个妹子了。
“娘,您,您好些没有?”威哥儿一看到母亲,赶紧过来扶她在椅子上坐下。“娘,您吃了药丸了吗?”不愧是一直跟在康慧之身边的女儿,婉姐儿本能地觉察到此时的母亲有些不对劲。
“吃了,别担心。”康慧之一左一右地拉着一双儿女在身边坐下。又对丛大秋谷几个人道:“好生听着,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们,你们不要慌,也不要怕……”明明是生死大事,康慧之述说的声音却很沉稳,很有条不紊。
“什么,娘是说那鱼汤是有毒的!不,不会的,哥哥吃了明明没事!”婉姐儿一下跳了
起来,尖声嚷道。“不会的,太太你别吓唬奴婢,那鱼汤是奴婢亲手端上来的,如果真的有毒,那奴婢不是……不,太太你在说笑,不是真的!”春麦脸色瞬间死灰,颤抖着嘴唇喃喃地道。
康慧之苦笑道:“我何尝不希望这不是真的,可它实实在在是真的有毒。还热乎着的鱼汤泡了荆花,小鸡小鸭吃了都毒死了。威哥儿之所以眼下还没反应,那是因为毒性尚未发作,但我想很快就会发作的。”
婉姐儿死死揪住康慧之的胳臂,尖声道:“不,娘你在骗人。你好好地为什么要炮制这种害人的东西,为什么?”为什么,因为你娘要用它毒死夏家的狗崽子,可是这样的话她不能说出口。
女儿和秋谷春麦他们还要仰仗夏云中回京,夏家权势滔天,即便轩哥儿和婉姐儿有皇上这个伯父撑腰,也不能轻易得罪夏家人。
康慧之忽然觉得心里一阵抑制不住的烦躁,喉咙似乎要烧起来了,胸口也翻涌起来,她知道这是毒性发作了。死命掐着自己的大腿,深吸一口气,勉强提起精神,康慧之一字一句地道:“因为家里老鼠太多,我想用这个法子药死老鼠。”
她说完不再看女儿,而是看着丛大道:“威哥儿被毒死在咱们家,军营里的人一定会追究。到时候就说是孩子们打闹,不小心将荆花都进了鱼汤里头,不然你们大家都活不了了。”
自从康慧
之说出鱼汤有毒之后,威哥儿一直木呆呆地,老半天都还没消化好他娘的话。康慧之转身捧住儿子的脸,柔声道:“我的儿,你别怕,黄泉路上娘陪着你一道走,一点都不会寂寞的。”
康慧之说“你们大家都活不了”这句话的时候,丛大就觉得怪怪地,这会子又听到她说什么“娘陪着你”,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他呼地跳起来,颤声道:“太太,你,你可是服了砒霜?”
“唔……”康慧之终于压制不住胸口的烦闷感,捂着嘴巴呕吐了起来,可是半天却呕不出什么东西,肚子却绞痛起来。痛苦使得她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鼻孔慢慢流出血来,她终于忍受不住大声呻吟起来。
“娘,娘您,您这是……”“娘,娘您怎么了,啊,我去请大夫!”“太太,太太……”屋子里乱成一团。威哥儿大叫着想冲出去请郎中,却被康慧之死死拉住。“不要去,没用的。我吃了那么多……砒霜……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娘的……”
“婉姐儿你过来……娘……就要走了。你,你不要……怪娘。”康慧之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她吃力地拉住女儿的手,艰难无比地道,“娘,娘知道你喜欢夏云中……喜欢就喜欢吧……你是皇上……的亲侄女,正经的宗室贵女,配得……配得起他。你到了京里,让你爹爹出面……请皇上赐婚。我儿这般心仪夏云中…
…这辈子不嫁……他,不会幸福。娘要你幸福,告诉你爹……一定要说动皇上赐婚……不然娘,娘在地底下都不得安生……”
“娘您歇着别说话,别管这些,您不会……死的,呜呜……您别吓我啊!”生死关头,婉姐儿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幸福,哭得语不成句。
康慧之笑了笑:“傻孩子,你娘活不成了。往后……往后你自己要好好地,孝敬你爹……看着你二哥,别叫人欺负了他……去。”
自己本来想算计颜氏村妇的儿子,临了却害了自己的儿子,这是报应,这是天意!康慧之抗争了一辈子,到这时候才醒悟到老天一直就是站在夏家那一边的。老天一开始就偏了心,任凭她怎么挣扎努力,最后总是掉进老天早就设好的陷阱里头去。
她想,以胡六对自己的感情,对婉姐儿的疼爱,自己临死前的要求那个男人肯定会不惜一切地达成。皇上赐婚,夏家人再不愿意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女儿模样像极了自己,她若是做了颜氏村妇的儿媳妇,庄氏和颜氏天天对着这张酷肖的脸蛋,心里不知道有多难受。她这辈子和夏家人斗争,从来就没斗赢过,如今她都要死了,再不想法子膈应一下夏家人,她不甘心啊。
肚子仿佛有刀子在搅拌一般,康慧之贪婪地看了一眼女儿,又看了一下儿子,奋力道:“威……哥儿,娘先……走一步,你别怕
……娘,娘会等……”可惜她话没说完就咽了气。
“娘,娘您醒醒!娘,啊,老天爷啊……”婉姐儿晕了过去。“太太……”“姑娘,姑娘……”秋谷和春麦手忙脚乱不知道该管谁了。“娘,娘不要走,啊,娘啊……”威哥儿将康慧之抱在怀里嚎啕大哭。
“先不要管太太。少爷吃了那么久的鱼汤还没事,想来那毒性并不强。秋谷春麦,你们赶紧给少爷端来清水,少爷你立马多多地喝水稀释一下肚子里的毒物。辛桂,快,快去军营请大夫来救少爷!”
丛大毕竟是跟着胡六干过大事的人,很快就清醒过来,大声吩咐着大家。
威哥儿死死抱着康慧之的尸体,凄然道:“用不着了。都是因为我娘才会死,我要是今日不来,娘根本就不会死。娘是怕我在黄泉路上孤单才服下砒霜的,我若是不去地下陪她,娘一个人就得孤单了。”
秋谷和春麦迟疑了,辛桂也回身看着丛大。丛大厉声道:“少爷悲痛过度有些糊涂,怎么你们也糊涂了。少爷明明可以救过来,若是咱们不救,这辈子又有什么脸面去见老爷!而且太太也不希望少爷死,她只是以为少爷没救了才服了砒霜的。”
三个人被骂醒,急慌慌跑了出去。稍后两个女人端来了清水,无奈威哥儿不想喝一心等死。婉姐儿也悠悠转醒,呆呆地看着康慧之的尸体。丛大对她大声喊道:“姑娘
,威少爷的毒不深,完全可以活命,可是他不肯喝水保命,你劝劝他。”
婉姐儿被他打雷一般的吼声惊醒了,扑过去拉住威哥儿的手大哭道:“哥哥,你听话,喝水,我失去了娘,不能又失去你这个哥哥。”
威哥儿怜爱地摸了摸妹子的头,叹息道:“婉姐儿,娘是为了哥哥才死的,我不忍心她在地底下孤零零地一个人连个伴儿都没有,我得去陪她。生为人子,娘亲活着的时候我没有在她跟前尽孝,就让我跟着娘亲去地底下尽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