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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不谢不怨(第1页)

·第二十七章·

不谢不怨

夜渐渐深了,既无星辰,亦无滴漏,难测到底是什么时辰。定权缓缓起身,看了阿宝一眼,问道:“我就不陪你了,你就打算这样坐到天亮吗?”阿宝垂着头轻轻点了一下以示回复。定权道:“你坐得了一夜,坐得了一月吗?况且也不知道几时能够出去,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够出去,还是上床睡罢。”阿宝低声道:“妾……还不困。”定权看着她后颈的清晰发线,叹气道:“你放心罢,君无戏言,本宫说好了和你秋毫无犯。”阿宝仍然低着头拨弄手指,只是拖延着不肯起身。定权无奈,甩袖走了两步,又折回身来,一把将她抄起,向内室走去。阿宝忙用手去推挡他胸膛,急道:“殿下请自重。”定权再想不到自己坐牢却坐出了这般艳福,心里只是苦笑。正相峙间,忽闻门外换防的声音,登时白了脸,半晌方冷冷道:“要么你乖乖睡觉去,要么我明日就叫人送你回去。”

阿宝知道他心里难过,也住手轻声道:“妾没说不睡,妾自己会走。”定权瞪了她一眼,随手将她放下,默默走进内室。阿宝随后跟上,替他脱了鞋,待去解他胁下衣带,他却翻身向内避开道:“夜里凉,我多穿一件。”阿宝一愣,明白他的用意,也便住手,拉过一床被子替他盖好,自己于床边坐守。一灯如豆,倒映在他的侧脸上,睫毛

和鼻梁投下淡淡的阴影,他的半面脸颊被晦暗光影剪切得精致无匹。阿宝忽然回想起去年冬天,自己也是这样守在他床前,看着他入睡。一时听他呼吸匀促,不觉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他的鬓角。定权懒得睁眼,闷声问道:“你还不睡吗?”阿宝摇头,微笑道:“妾等着殿下睡着了。”定权道:“睡惯了瓷枕,怕一时半刻是睡不着的。”又叹了口气道,“何况外头还乱。”阿宝想想,道:“那妾陪殿下说说话,或者好些。”定权道:“好。”阿宝道:“今天下午,赵内人就把那支鹤钗送回来了,这么快就接好了,和新的一样,妾心里真喜欢。等回去了,妾再戴给殿下看,好不好?”定权轻笑一声道:“好。”阿宝道:“妾随母亲进京,走的是水道。是那一年的暮春,天气真好,站在船头看,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川泽击打在礁石上,半天都是蒙蒙水雾。有两只白鹤,从江边的芦苇丛中飞了起来,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最后看不见了。天还是那样的天,水还是那样的水,江山美得就和一幅画一样。那时候我明白了,亲眼看到这样的河山,不必登仙,一个人的胸怀也可以无边宽广。不生羽翼,也可以无限自由。”她抬起了头来,“蒸湘平远,他处无此好江山。殿下,那就是殿下的江山呢。”

定权心头一震,无以为对,又闻阿

宝道:“殿下送给妾那支钗,妾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天的心情。”

定权微微一笑道:“是吗?我送给你,并没有怀什么好心。”阿宝摇头道:“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衰于秋天。殿下刚刚还说,草木也有自己的本心,顺着四时更迭繁荣凋零,才叫做自然。殿下把它给我,我就想起那天所见所感,这也是自然,跟别的事都不相干。”

定权笑道:“瞧不出来,你倒很会宽慰人。天道轮回,万法自然,木不怨衰于秋天,这话说得原本不错。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些什么吗?”阿宝道:“殿下说了,我就知道了。”定权将两手反背,枕在头下,半晌方开口道:“我的二伯父,我还未生他就已经去世了。不论是先帝,还是陛下与先皇后,都没有跟我说过他的事情,就好像世上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一样。我长大了,才略略知道,大约是陛下和舅舅那时候做了什么事情,先帝才赐死了他。陛下迎娶先皇后,为的不过是外公的权势。外公将先皇后嫁给陛下,也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他的外孙能够当太子,当天子,他的权势能够世代不衰。可为了这个,二伯就应该死吗?”他不似是在问话,阿宝也只是静静等他继续,半日方闻他拥鼻轻轻咳嗽了两声,接着笑道:“听说他就是在这里自刭的,死的时候不过长我一岁。锦衣绣服换成草屦麻衣,前驱

后拥翻做嘴脸炎凉,孤身一人漫漫长夜,难道不会害怕吗?不会怨恨先帝无情吗?不会满怀怨毒诅陛下和先皇后的儿孙吗?而今不过父祖造业,报应到了我的身上,我才会坐在他坐过的地方,躺在他躺过的地方。这么想来,还有什么好怨愤的?我自己手上也沾满了别人的血,才活了今天。像你,蔻珠不也是死在了你的手上吗?自己一身泥污,又凭什么去指责旁人不干净?”

他从未与自己这样置腹推心过,阿宝揣度其中含义,也觉无言可对,半晌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道:“殿下不要想那么多了,还是早些休息罢。”定权道:“那你就为我读读书罢,也许会睡得容易些。”阿宝答应道:“殿下想听什么?”定权闭上了眼睛,懒懒说道:“既然你提到了蒸湘,就请为我背一篇楚辞罢。”

阿宝将他露在外面的手臂放回被中,又帮他掖了掖被角。自己坐在一旁,想了想,慢慢诵道:“……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这是他首次意识到,她的声音其实如此动听。定权的眉头慢慢地舒展开了,呼吸也渐渐匀净了下来。没有离骚,无须卜居,未曾国殇,何必礼魂,靖宁二年八月廿七日的最终,只剩下这温润宁静的声音,为他吟咏的美人、香草、温柔敦厚的遗憾

,以及楚楚的坚贞。

廿七日发生的事情,众人方未完全回过神来,圣旨便已纷至颁下,先是借口复查旧案囚禁了太子,又将当初经办过此案的官员一一重新缉拿讯问;顾思林居家养病,长州的事务便该由副将暂代,可中书省中却又传出旨意,道天恩厚重,已召小顾将军回京侍病,余下的几员副将,素来并无骄人功绩,硬是拾阶而上,只恐互不服气干碍大局,是以另调承州都督李明安接替长州都督的职务。敕使自京城到长州,就算沿驿换马日夜兼程,也需五六日时间。如今一日方过,旨意尚未出相州,但众人对眼前的利害,早已洞若观火。齐王府前的街上,由头至尾皆是官乘,将一条堂皇大道堵塞得水泄不通,若有急事,便不得不绕道而行。

齐王本次却颇听进了皇帝的话,吩咐府中人等,凡属来客,不论何人皆不迎纳。自己终日一身家常打扮坐在书房内,也不出门。如是过了几日,还是闻府中内侍来报赵王过府。定棠虽觉他此时上门未免太过多事,却也不好推托,只得吩咐将他从后门悄悄放了进来。

定楷看见他,先忍不住抱怨道:“大哥前次还说我赵国酒好,引得邯郸遭围。今日见了尊府门前的场面,还只当是你齐王又开谏了呢。”定棠一笑道:“你这贫嘴滑舌,又是跟谁学来的?”又皱眉道,“朝中还是不晓事的人多

,这传进宫里,我又是个什么名声?”定楷笑道:“大哥这是把我也骂进去了,这么样,小弟也不敢攀龙附凤,这就回去了。”定棠道:“五弟这是说什么话?”定楷笑道:“弟不过逞逞口舌之快罢了。只是今天来,确是有些事情。”定棠让座道:“坐下说罢。”定楷撩袍坐下,接过內侍奉上的茶盏,问道:“陛下今天一早,就让大理寺戴职拘禁了张陆正和杜蘅,此事大哥知晓否?”定棠点头道:“我已经知道了。”定楷从怀中取出一封函套,递给定棠。定棠接过,随口问道:“这是什么?”定楷道:“是张陆正的家人刚送到我府中的,说是张尚书亲口托付,事关重大,叫我务必转交给大哥。”

定棠不由皱眉,拆去封口,从中取出一张信笺,见上面只有“庚午,辛未,壬子,丙子”八个字,略一思忖,不由心中一笑,暗道了一句:“小人。”定楷看了看他,道:“我也不知这其中有何事,也没有多问。若是他唐突无礼,大哥只当是我多事罢了。”定棠细细思忖,张陆正如今已岌岌可危,自然不会当真再求什么儿女姻缘,不过是求自己保他平安而已。李柏舟一案,他所知内情不少,三司重审之时,定然还是用得到的,莫若先稳住了他,再作打算。想明白了,才笑道:“五弟只会替我分忧,又怎么会多事?此事却还要劳动

五弟,我附几个字,烦请五弟再交回那人。”定楷拱手道:“举手之劳,大哥这种客气法,小弟可承受不起。”定棠又问:“我这几天没出门,你在外头听见人家说他什么了吗?”定楷笑道:“还能说什么?‘小人’二字尔。顺带把他皇初年的贪弊情事又翻了出来,说当时虽然卢世瑜极力替他压了下去,他今日再行背主事,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定棠写完,又寻封套仔细封好,这才接来袖起,笑笑道:“大哥,这一次顾思林可就真病得厉害了,连太子都捎带上了。宗正寺那种地方,我是想都不敢想的。”定棠微微一笑道:“也未尽然,我倒听说他这牢坐得舒服,还带了个美人过去。红袖在侧,珠玉傍身,换了是我,被关两天也无妨。”见定楷脸色一滞,才又转口笑道,“今日已是廿九了,不知朝廷的旨意走到哪里了?”定楷亦赔笑道:“我只想着顾逢恩接到了圣旨,该是个什么打算。”定棠轻哼一声,道:“我早就说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长州又怎么会例外?”定楷微微一愣,道:“正是,大哥一早便看透了,小弟这等痴人,还蒙在鼓中呢。”定棠看了他一眼,也笑了,道:“五弟先不忙着回去,用过晌午饭再走罢。”定楷笑道:“那便要叨扰大哥了,过了这几天,恐怕再也就吃不到齐王

府的饭菜了。”定棠奇怪道:“这又是什么话?”定楷道:“届时小弟,就要到延祚宫吃筵席去了。”定棠斥道:“五弟胡说什么!”这是怒语,却殊无怒意。定楷笑嘻嘻地拉起他一只手,向厅中走去,道:“等我吃饱了,大哥再骂。”

京中议论的不过是诸如此类的情事,詹事府自然不会例外。太子既已被禁,衙中一时也无事务好办,何道然去职,少詹傅光时又终日在本部礼部厮混,对衙门内事睁只眼闭只眼,偶尔呼喝两句再有失喏者必要依朝纪严惩,便也泥牛沉海没了下文。此日衙喏已经唱过了小半个时辰,许昌平方匆匆入班。他是詹府主簿,地位虽卑,却掌管衙内所有档案文移,他不在时,众人益发无事可做。是以他才进衙厅,便听见几人的闲话:“漫说旨意还没下来,便是下来了,又跟你我何干?我等是詹事府的属官,又不是太子妃,还能随着一道就给废了?”另一人叹息道:“话虽如此,可一朝天子一朝臣,今后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许昌平不由略皱了皱眉,上前见礼道:“傅少詹,吕府丞。”二人抬头瞥了他一眼,无聊笑道:“许主簿怎么这个时辰才来?辰时的唱点早已经过了。”许昌平躬身道:“卑职今日入班迟了,甘愿领罚。”在礼部时,傅光时便是他的老上司,遇事多有回护,此刻一笑道:“

先记下来罢,待过了这几日,积攒得也多了,一并再罚过。我说尔等年纪轻轻,怎么终日不是迟到就是早退?”许昌平道:“卑职昨夜没有睡好,不想今日就起得晚了些,还请上宪见宥。”二人互看了一眼,笑道:“原来如此,只是你又多费什么心?衙门的天就塌了,也砸不着你这个七品秀才官的。”许昌平笑笑,道:“吕府丞取笑了。二位若无事,卑职便先去了。”傅光时看他远去,又道:“如今像他这样倒好了,半两的干系也担不着。吕府丞,听说你素来和二殿下……”少詹事忙皱眉道:“傅詹事听谁在背后乱谈?哪有这等事情。”傅光时道:“吕府丞,你我在礼部共事多年,于公于私,也都算是情谊甚笃,未来的事情,还要靠吕府丞多多提携呢。”

正如吴庞德所言,外面便是造了反,宗正寺的小院子里,也不会吹进一丝风。定权也不免向阿宝感叹,言只有此处,还真留着两分“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意味。此日午睡醒来,看阿宝不在,便趿了鞋出门,见她正半蹲在门外的阶上,拿了晌午留下的米粒喂麻雀。即将入冬的麻雀,与春夏时不同,一个个吃得滚圆,偏着头在地上蹦来跳去,颇为可爱。阿宝听见声响,回头见他正倚门而立,含笑站起道:“殿下醒了。”几只麻雀一惊,扑剌剌一下子就飞聚在一旁枯枝上

,半晌见相安无事,又慢慢跳回来。定权笑着点了点头,道:“不如捉两只留下玩耍,怎么样?”阿宝道:“妾可没有这个本事。”定权道:“我表哥从前教过我,你去取只笸箩来。”阿宝道:“这种地方哪预备着那些东西?”定权笑道:“那你让那个吴寺卿去取只笸箩来。”

二人正在殷切商议,麻雀们突然再度受惊,一转眼便飞入了草丛,不见踪影。阿宝抬头看看,摊手道:“他来了,殿下亲自问他要罢。”说罢转身进了屋。惊飞鸟雀的脚步声果然是寺卿吴庞德的,王慎也随着他一道前来。二人向定权行礼,定权勉强抬抬手,道:“王翁免礼罢。”吴庞德一脸悻悻,自己站直了身子,定权亦懒得理会他。

王慎笑问道:“殿下这几天住得可还好?”定权哼道:“不坏。”王慎道:“还缺些什么,或是觉得饭菜不适口,殿下就跟臣说。”定权看了他一眼,道:“本宫想换个枕头。”王慎还没开口,便闻吴庞德插嘴道:“殿下恕罪,不是臣不肯给殿下换枕头,这实在是……”定权的一腔怒气,对着这疲顽人物也发作不出,打断他道:“实在是陛下有过特旨,不许本宫睡瓷枕,是不是?”吴庞德笑答:“陛下并没有这样的旨意,陛下只是说,殿下住在这里,出了一星半点差池,臣的九族,就保不住了。殿下一向宽仁,还请体

谅臣的难处,委屈了殿下的地方,臣向殿下请罪。”定权暗暗疑心进士科居然也会检拔出这种人物,交流无益索性缄口。王慎看了吴庞德一眼,笑道:“吴寺卿办事还是尽心的。”又道,“殿下叫臣多搬张床过来,臣已经派人去办,说话就送到了。”

果然院门外又有几人抬了张矮榻进来,吴庞德忙过去张罗着调度安排。王慎道:“殿下这边请,仔细碰着了殿下玉体。”一面将他引至檐廊之下。定权见吴庞德转眼,忙问道:“阿公,外头的事怎么样了?”王慎叹了口气,只道:“殿下现在这样子,多知道了也无益,还是不要问了的好。”定权仍旧追问道:“将军现在做什么?”王慎道:“还能够做什么?养病罢了。殿下不必忧心,陛下已派了太医院的几个院判,轮番过去侍奉了。”定权默默点头,再问道:“陛下近日来还有什么旨意吗?”王慎道:“不是臣不肯说给殿下听,是殿下听了又能如何呢?陛下给臣的旨意,就是千万看护好了殿下,其余的,臣也一概不知。”定权向前走了两步,坐在栏杆上,想了半晌道:“陛下已经叫小顾回京来了,是不是?”王慎脸色一白,方要开口,见吴庞德已经出来,笑对定权道:“全都已经安置好了,殿下看看可满不满意。”

定权笑笑,道:“你们手脚这么利落,事情办得这么周到,

我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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