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入了风,又入了人,这样嘈杂,黎王殿下竟然还在安睡,更为奇特的是,她们这些人就像是丝毫不怕惊扰到黎王似的,隔了不过一个屏风和几步路的距离,便迫不及待地教训起曲萝衣来了。
曲倪裳眯着眼追寻室内唯一的光源,看着那烛火明明灭灭,袅袅生烟。
她自衣架上随手拿起一件外衣罩在曲萝衣光裸的身上,扶着她慢慢站直身子。
鱼贯而入的众人因为曲倪裳的一句提醒,顷刻间便要作鸟兽散,却因为室内光线实在太暗了,慌不择路间不知是谁绊住了谁,又是谁推了谁一把,那扇原本象征性将寝屋隔绝开来的白壁屏风应声而倒。
一声巨响,内眷们四散而逃。
曲倪裳提着裙裾,踏过那圆形屏风挨到床榻边。
黎王长睫微微颤动,朦胧间似乎看到梦中仙子踏着满月,正步步向他走来,他正要睁开眼将仙子的面目看得更为明晰一些,便觉脸面生寒,一泼冷水迎面浇了下来,直浇得他睁不开眼。
黎王伸手一抹,指尖尚留泡软了的茶叶片。
方才一阵慌乱,没有人注意到曲大小姐手中不知何时提了一个茶壶,此刻一股脑将茶水连着茶叶片全都浇在了黎王的面门上。
水倒没了,人也醒了,曲大小姐奋力将那梨形茶壶往地上一砸,一时碎片四溅,黑灯瞎火之下谁也不敢轻易上前。
曲倪裳与黎王四目相对,看着他犹自挣扎在宿醉后
的恍惚和被冷水浇灌后的清醒之间,冷冷道:
“黎王殿下,这便是你说的一生不负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心中便同床榻上的落红般,已然是血迹斑斑,但她偏偏要强撑着最后一丝倔强,不肯让眼泪落下来。
黎王苏怀岷揉着太阳穴,扫一眼远处躲躲闪闪的曲府内眷,似乎终于从这场惊梦中醒来,又似乎不愿意醒来,想要就此一直沉沦下去,他低头,慢条斯理地将粘连在指尖的茶叶片揭开,一点点,一片片,动作小心又耐心,就仿佛在揭一块块陈年的伤疤。
四下狼藉,茶水顺着黎王凌乱的鬓发流下来,在微暗的灯火下,宿醉的黎王看起来同白日那个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的翩翩公子有许多不同。
黑暗给他平添了许多幽暗的色彩,他抬起头,似乎全然不在意曲大小姐的质问,迷离又深邃的眼眸看向曲倪裳,终于在最后一片茶叶瓣被揭掉之后开口,嗓音里带着宿醉和餍足后的嘶哑:
“曲倪裳,难道你以为本王只配捡太子的破烂吗?”
曲倪裳错愕,脑中千帆思绪略过,她不能相信:黎王,他在说什么?
那个真诚又炽热想要迎娶她,许诺她将来的翩翩公子,他转头便和自己的妹妹缠绵在床榻。傲骨如她,她本该头也不回地调头走掉的,但她偏偏不信,她不相信自己刚刚开始敞开心扉接纳的人会是这样一个表里不一的人。
她给他解释
的机会。
是曲萝衣蓄意勾搭了他也好,是曲家内眷陷害了他也好,她甚至找到了许多为他开罪的蛛丝马迹,然而他自己却没有一丝为自己开罪的意思。
黎王瞥了一眼锦被上的落红,慵懒地抬手指着不远处的曲萝衣:
“她虽然丑,但至少干净。”
有温润的液体终是顺着曲倪裳光洁的面颊流了下来,曲大小姐仰头,笑靥在月光下忽明忽暗:
“我竟是忘了,黎王眼线遍布京都,怕是我前脚进了东宫的门,殿下后脚便收到消息了。”
她迅速收敛情绪,顷刻间又变成了那个端方持重的曲大小姐:
“既是如此,倪裳也就不瞒殿下了。我此生最爱的人是东宫太子,这辈子最大的梦想便是能母仪天下,光耀我曲家门楣。黎王殿下以及你那远在千里之外的甘州封地,倪裳一点兴趣都没有。殿下若是有自知,便请尽快奏请圣上收回成命,撤销婚约。”
曲倪裳转过脸,极短的余光落在瑟缩的曲萝衣和探首藏尾的曲家女眷身上,便又回转到黎王脸上:
“那些儿时的趣言谁会记那么久呢!往后岁月,黎王要娶谁,倪裳要嫁谁,各不相干。”
“曲倪裳,你想得美!”
黎王滕然立起,白色月白中衣飘扬而起,恰似黎王殿下周身蓄满的怒意,他挺立在曲倪裳面前,她可以透过他半湿的前襟和凌乱的散发看到他胸前肌理虬张,感受到他的愤怒已然到了极致
。
“你纵使是个摆设,本王也不会拱手相让的。”
曲小姐在那一刻顿悟,眼前的男人,纵然有遗世出尘的外表,纵然处处受到排挤与打压,但他血液里同样流淌着占有、掠夺、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眠的皇族血液。
至纯至洁,至尊至荣,才是他最原始的追求。
他声称的爱慕,都越不过这些本能去。
说什么不在乎清白,都是假的。
说什么会给她自由,也是假的。
“即使如此,倪裳与殿下,便走着瞧吧!”
曲大小姐无比厌恶地转身,足尖碾过茶壶的碎片,脆生生地疼。
但曲大小姐始终相信,只要心门关上了,那些终会痊愈的皮肉之痛,是伤不到她的。
曲倪裳这样想着,坚定地走过与黎王背道而驰的每一步,可是她只估对了自己的心智,却估错了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
从东宫宜和殿出来,她本就是强打着精神与人往来,到了眼下,意志已然支撑不了疲惫的身躯。她就像秋风里飘曳而下的银杏叶般,失却了依托,在内眷们的惊呼声中,毫无准神地砸向满地碎瓷的地面。。。。。
曲小姐在浑浑噩噩间并不觉得碎片刺入骨血有多疼,也许是因为身上有更疼的地方了,便感觉不到这些小痛了。她最后的意识停留在黎王殿下恍如冰雕般的周身洁白上:
他当真是嫌弃她狠了,离得这么近,都不愿意施以举手之劳,伸手捞她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