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俄狄浦斯挖掉自己眼球时,伟大的说故事的人就已经着手寻找人类经验的极限。二十一世纪的艺术家继续这项使命,因为他们知道人类本质之深度和广度是没有止境的。你可以放在角色身上的行为,相信我,人类都已经做过,超乎想象地做过。
通俗剧的问题,不是过度表达,而是缺乏动机。
当编剧将场景填满了戏剧性的起伏,让焦灼显得致命;当他让角色掉下眼泪,使挫折看上去像悲剧;或当他强迫角色生命中的行为超乎真实,我们就称作品为通俗剧。
所以通俗剧的对白不是用字遣词的问题。人类本来就可为所欲为,畅所欲言。如果你想要角色用热情、乞求、亵渎或暴烈的方式说话,最好让动机与行动相配。行为与欲望平衡之后,那么下一步就问问你自己:我的角色该直接还是含蓄地说明其行动?
比较两个版本,说“砍掉他头”的场景:假设《权力的游戏》有这么一个情节,两个国王打了一场长久的浴血战役。高潮来了,胜利的国王坐在宝座上,战败的敌人跪在他脚下,等待判刑。朝臣问国王:“您待如何?我王。”国王喊道:“打断他每根骨头,
皮层烧得焦黑,剥下来喂给他自己吃,挖他的眼睛,砍他的头!”
又或者朝臣问过后,胜利的国王看着手指甲,轻声说:“把他钉死在十字架上。”
这个钉十字架死法的潜文本与前者一样可怕,但哪一种回答显现更强的力量呢?那个可怕、严厉过分的咆哮,还是那句简单、含蓄的“钉十字架”?
两者兼有角色个性,但分别是怎样的角色呢?第一个回答暗示,国王羸弱,完全情绪失控;第二个国王强势,情绪稳妥。通俗剧中动机和角色绝不分离,让一个角色跳下悬崖的动机,对另一角色而言,甚至不能让他离开沙发。所以动机和行动之平衡对每一个角色来说都是独特的,必须在角色内在真正有感受时再行动。
CHAPTER07
语言瑕疵
◎陈腔滥调
陈腔滥调就是那些我们看过太多遍的场景,行为是可预测的,对白未出口我们已经会背。
陈腔如滥长的芦苇,长在懒惰编剧的脑中。有些人以为编剧很容易,于是在老故事的垃圾堆中轻松地捞呀捞,找出那些我们看过千百遍的句子和场景。
懒惰的编剧没有原创力并不出奇,但为什么勤劳、专业的编剧也常诉诸陈腔滥调?因为老套可行。我们现在已经司空见惯的老一套,在当年也是有创意的选择。
《卡萨布兰卡》中,雷诺上尉那句“抓起那些普通嫌疑犯”的台词,仅用短短一句
话就概述了政治腐化。从那时起,“普通嫌疑犯”就成了长达几十部字典的陈腔滥调词汇里出镜率最高的一个。
早在洞穴人时代,说故事的人就通过形容角色眼中的眼泪以表达忧伤,于是围在火堆旁的人都感受到了那份忧伤。在以前,国王旁边的议事者将敌人的军事陷阱比喻为蜘蛛网,全王宫的人于是也感受到惧怕。虽然时间过去,某些老套不再犀利,但当初这些原创发明却尖锐无比。
比方这里,一小串现代对白中常见的陈腔滥调(为了篇幅,我只列举了以英文“ba”开首的词语):后座驾驶(backseatdriver)、回到基本面(backtobasics)、回到原点(backtosquareone)、回到原处(backtothedrawingboard)、坏天气(badhairday)、锦囊妙计(bagoftricks)、大约数字(ballparkfigure)、看你的了(ballsinyourcourt)、拿头撞墙(bangyourheadagainstabrickwall)、骂错人了(barkingupthewrongtree)、激烈混战(battleroyal),等等。
熟悉感让人舒服。有时人们喜欢用陈腔滥调因为它代表文化之延续。过去仍影响现在,童年喜欢的东西今天仍旧钟爱。因此,陈腔影响日常用语。人们喜用它们,因为不管是否老套它都能使人立即理解。因此不常用的老套会增添真实感。
但是记住:陈腔迟早会十分过时,而世界会避之唯恐不及。
要写出新鲜原创的对白,得把标准定得高一点,千万别妥协于显而易见之选。的确,千万别一开始就妥协。先把想到的第一个词写下来,再即兴写其他的,实验式地多写一些,疯狂一点,挥洒出你所有的天分,创造尽可能多的词语选择。允许你的角色说出他她头脑中出现的所有可能。沉吟每种你可想象的狂野,也许就会发现,其中一种选择尽管疯狂,却也无与伦比。
最后慎选慎选,丢掉剩下的。没有人需要看到你的次选,除非你笨到把它们遗留在原稿中。
◎角色中立语言
角色中立的对白用普遍性取代了特殊性。
当编剧用起日常陈腐的语言,他们会辩解说是为了追求真实所以对白了无生气。他们也许是对的,如果你竖起耳朵客观地四面听听,人们交谈中的确充满陈腔和老调。比方在惊讶的时刻,人们会呼叫神祇:“噢,天哪!”然而,这种现成的句子限制了演员发挥,剥夺了他们定义角色个性的机会。
怎么办?
先问自己,如果角
色惊吓到必呼老天,他会怎么喊。从亚拉巴马来的人是不是会说“噢,上帝(Sweet,bleedingJesus)”?从底特律来人的是不是会说“老天慈悲(Lordhavemercy)”?从纽约来的人,会不会反而带着诅咒呼唤魔鬼“哼,诅咒我到地狱吧(Well,damohell)”?无论哪种,找到对你角色真实的字眼,它无法适用于任何其他角色。
这种角色专属的语言我们在PARTTHREE(本书第三部分)再深度讨论。
◎雕琢的语言
在詹姆斯·乔伊斯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97]中,主角迪达勒斯和他的朋友林奇为美学辩论。主角为坚持其论点,形容作家和作品间的关系是:“艺术家,宛如创作者之神,停留在作品内、后,之外,之上,看不见。因存在而细致,漠然剥弄着他的指甲。”
乔伊斯的比喻鼓励一种写作方式,将人物与事件和谐组合,故事说得仿佛没有作者。转成对白,他的理想风格是塑造如此真实的人格语言,几乎没有任何操纵,反而每个字都使我越发进入故事内,一路着迷到底。
雕琢手法反其道而行。雕琢对白我指的是自觉地铺陈文学性,语句常不必要地富表达性,脱离角色,好像为写作而写作。最糟的是它们会跳出场景,向作者胜
利喊叫:“噢,我的对白写得多聪明!”
像单口相声演员对自己的笑话发笑,像炫耀的运动员在终点跳舞,文学夸张地得意其成功。但是,只要某句台词让读者观众察觉到艺术本身而出戏,那一瞬间,信任纽带就断裂了,角色啪的一声关上。
我们在第五章里提到“好像”:当人们打开一本书,坐下来当一个读者,他们的脑子就从真实模式进入虚构模式。他们知道参与故事仪式,必须自动相信想象的角色为真,并视虚构的事件为真正发生之事。这是一种天真烂漫的情形,信任默契必须流贯故事,读者观众和作者之间的连结自古以来皆然。
这是默契,不论其类型多真实或幻想,只要读者观众感觉角色对白真实,信任就会存在。一旦技巧变得明显,对白就显得虚假,读者观众丧失信任,默契断裂,那场戏就宣告失败。不可信的地方过多,读者观众就将作品丢垃圾桶啦!
就角色塑造的各方面——衣着、姿势、年龄、性别、心情、脸部表情——而言,说话是最容易导致不信任的。怪句子、怪用词、不合拍的停顿,都能暴露演技的差劲——虚伪的情感,肤浅的头脑,空泛的心灵。所以每句对白都让编剧顶着压力挖空心思以维持可信性。
作为编剧,你得有品位去分辨善于表达和过度表现。要能如此,先得试验你语言媒介的
止境。在文字上动人者放在舞台上可能尴尬到不行,但真实和虚假之分界线是由传统和作者来一齐制定的。所以,先确定你的故事类型,研究其传统。最后再用最好的判断这么问:如果我是这角色,在这情况下我会说什么?你的内在品位和有底子的判断,会阻止你写得过分庸俗。所以让你自己的修养成为向导。有怀疑,就将声调压压。
◎干巴巴的语言
和雕琢相反的就是干巴巴,像拉丁文一样,把长篇说辞中的大段句子搞得虚弱无力的多音节语言。下面列了八种避免干巴巴说辞的方法,以追求自然、不做作、看似自发的对白。不过请记得,这些点(就像本书所有建议)都只是要领而已,并非不可改变。每位编剧得找到自己的方法。
◎写实在而非抽象
21世纪的角色会称家为“居所”或车子为“行走机械”吗?我很怀疑。另一方面,也有人会。所以除非你的角色有个性的原因必须说话咬文嚼字,否则就请写真实的事物和行动,别抽象化。
◎写熟悉而非陌生
你的角色会用“居室”或“家宅”来形容他住的房子吗?别乱用外文或古代词汇写日常事物,除非这个角色本来就喜欢装模作样,或根本是外国人、穿越者。
◎写短字而非长词
你会写个句子如“他的渲染是事实的虚假化”吗?我怀疑。应该是“他渲染真实”,或更简单:“
他撒谎”或“他吹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