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向阳商店里,王一刀卖着肉,一抬头愣住了。肖德龙笑眯眯地站在柜台外望着她,王一刀低下头,继续卖肉。肖德龙往柜台前凑了凑,还是笑眯眯的。
王一刀拿起挡肉棍刷刷地挡刀。肖德龙咳嗽了两下,凑过来小声地打招呼:“忙啊?”
王一刀忽然没头没尾地说:“我看报纸了。”肖德龙不解:“看报纸?看报纸干什么?”王一刀说:“报纸上都登出来了,你在钢厂得了个青工比武头等大奖,还有照片哪。”肖德龙道:“是吗,我怎么没看见?”王一刀打量着他:“你就是为这事儿来的吧?告诉你,我很高兴,也挺难过的。”肖德龙问:“你难过什么?”王一刀真情流露:“你太瘦了,看你那个样子,肚子里一点儿油水都没有,你们可是重体力活啊,你再瘦下去,还能舞动钢叉吗?”
肖德龙感动着:“谢谢你,想着我,有点儿事想和你说说……”
黄昏时分,肖德龙在街头徘徊。
王一刀骑着自行车,货架子上带着一个大箱子,来到肖德龙面前。肖德龙看着箱子:“这么多呀,别这样,你会犯错误的。”王一刀不说话,把箱盖打开。
肖德龙把头伸了进去,又缩了回来:“空箱子!”王一刀说:“我当然不能犯错误,不过这里有油水,还不少呢!”肖德龙怔怔地看着王一刀。
王一刀不说话,她拿起个小刀,在箱子里仔
细地刮着,刮出一点儿油来,就抹到油纸上:“不知道吧?我每天去熟肉制品厂拉一趟熟肉,你想啊,热乎乎的熟肉拉到商店,这熟肉拿出去,那里面的热汤不就凝固了吗?懂了吗?”肖德龙恍然道:“有道理,有道理。”
王一刀嘱咐着:“你拿回家用锅烤一烤,往野菜里一拌,又香又有营养,你自己吃啊,你干的是重体力活儿,以后每隔三天这个时间,你都在这里等我。”
肖德龙感激地说:“谢谢谢谢,我想我很快就会胖起来的!”
杨家院里,杨老三扎着围裙,在锅里啪啪地摔烙着大饼,宝亮站在跟前,馋得直咽口水,他伸着手去摸那张饼,被杨老三啪地敲了下手。杨老三警告着:“小子,这张饼可是咱爷俩一个礼拜的过活,咱得掰碎了,搓细了,一点一点地熬日子,你要是敢偷吃,我把你这双小爪子剁了,听见没有?”
宝亮不说话,嘴里咂着指头,围着锅转着。
月上西厢。肖德豹在呼呼大睡。肖德龙坐在小桌前,在写一封信,他写了撕掉,撕了又写,无奈,把肖德豹喊起来。肖德龙拍打着弟弟:“德豹,就知道睡,起来。”肖德龙揉着惺松的睡眼:“大哥,什么事儿?人家正做一个好梦。”肖德龙一脸严肃地说:“我这回不是拿了个状元吗,想给领弟写封信,让她也高兴高兴,你说好不好?”肖德豹道:“怎么不
好,太好了,还犹豫什么,快写啊。”肖德龙不好意思地说:“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书就念到小学,哪会写信啊。”肖德豹说:“那你不会找二哥?”肖德龙摇头说:“不找他,他不好求。”肖德豹道:“也是的,这种信,千万不敢叫他写。”肖德龙奇怪:“怎么了?有什么不敢的?”肖德豹严肃地说:“二哥比你漂亮,让他写来写去的,领弟看上他怎么办,你不就白忙活了吗?”肖德龙点头:“你说的也是。所以我才求你了。快起来,写信。”
肖德豹道:“别忙,这可是件大事,我先打个腹稿。”肖德龙不懂:“腹稿?什么叫腹稿?”
肖德豹叹道:“唉,小学毕业和技校生到底是有差距。怎么对你说呢?比方说,你正式讲话,或者写文章,总不能张口就来,拿笔就写吧?是不是要先琢磨一下,说什么,写什么?哎,这就是打腹稿。”肖德龙:“噢,明白了。那就快打吧。”
肖德豹开始下套了:“唉,打腹稿挺费体力的,肚子也得用劲。晚上吃的那点饭,肚子早就空了,它能给你干活吗?你不能糊弄肚子,你糊弄它,它也糊弄你。上个星期语文课,我正饿着肚子,老师让写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你猜我写了些什么?”肖德龙猜着:“你将来要当个大工匠?”肖德豹道:“咳,我写了,我写将来想进屠宰场,做
新时代的杀猪匠,让老师好一顿批评。”
肖德龙催促着:“快写吧!”肖德龙故意叹道:“唉,这也不是不可能。可现实是,我现在的肚子不争气,你听,直咕噜,能打出什么好腹稿来?”肖德龙皱眉:“这怎么办?我现在也没什么东西慰问你的肚子。”
肖德豹转着眼珠子:“其实吧,我这肚子,你还不知道?也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两块菜饼子就打发了。”肖德龙问着说:“那我把明天带的晌饭给你一半?”肖德豹还故意问:“那好吗?”肖德龙道:“有什么不好的。”起身把饭盒里的菜饼子拿出来,掰一块给了肖德豹。
肖德豹吃得香喷喷。肖德龙看得眼馋,拿着那半块说:“得了,就剩这么一点了,吃了得了。”也吃起来。肖德豹问:“你把明天的晌饭吃了,到时候吃什么?”肖德龙说:“到时候冲一碗酱油汤就对付了,也不是头一回。”
肖德豹拍着肚子:“肚子孝敬好了,干活。我看,信要这么写:小妹,您好。好久没有见面了,未免有些想念,……你记呀!”
肖德豹敲开领弟家的门。一个骨瘦如柴,面如鸡皮,两眼灼灼放光的老太太开了门,挺有警惕性地问:“小子,你找谁?”
肖德豹吓了一哆嗦:“奶奶,我找领弟。”
老太太不满地说:“我有那么老吗?叫我阿姨。”
西厢房里,肖德龙在屋里焦灼地走来走去
。肖德豹一脸喜气地跑了进来。肖德龙急忙问:“怎么样,信送到了吗?”肖德豹说:“送到了,马到成功。”
肖德龙问:“她没说什么吗?”肖德豹道:“说了。”肖德龙问:“怎么说的?”肖德豹白话着:“她说,你哥真是个有作为的好青年啊,信写得真好,看得人家心里热乎乎的。”肖德龙道:“是吗?”肖德豹说:“可不是怎么的。你不知道啊,她接着信的时候,把信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孩子,闭着眼睛,那个幸福的样子啊,简直要晕过去了。”肖德龙激动地问:“是吗?”肖德豹绘声绘色地说着:“那是啊,你都没看见,领弟姑娘把我送出门的时候,脸红得像一个洋柿子,拉住我的手,细声细气地说:叫你哥常写信啊,他的信写得真好,真是个有才气的人。”
“妈哎!”肖德龙幸福地抱住头,晕倒在炕上了。
车稀人少的清晨,肖德龙站在一座小桥下,一手扶着自行车,一边焦急地看着街头。
领弟拎着个筐子,里面装满了煤核,气喘吁吁地跑到他跟前。
肖德龙问:“你怎么才来呀?急不急死人了!”领弟喘着:“大哥,我还得去买菜,我只有两分钟的时间,有什么事你就快说吧,晚了我又得挨打。”肖德龙说:“你就不反抗?”领弟喘着,擦着脸上的汗水:“大哥你快说吧,时间来不及了!”肖德龙
从包里拿出个油纸包:“大油,给你的!回去拌野菜吃,你看你瘦的,得加强营养啊,别让你姨看见!”领弟推着:“大哥,我不要,你比我还瘦呢!”肖德龙道:“不!你比我瘦!”领弟说:“你比我瘦!”两个人推让着。肖德龙说:“我没别的意思,你赶紧走吧!”
领弟抹着眼里的泪水:“谢谢大哥!”提着煤筐急匆匆地跑了。
肖德龙在后面喊着:“领弟,以后我三天给你一回猪大油!”
杨老三走进屋里,他坐到小桌前,长长地喘了口气,轻声说:“宝亮,吃饭啊,把那张饼拿来,听见没?”屋里没动静。
杨老三喊着:“听见没,我可是饿得一点儿劲都没有了,赶紧吃饭。”屋里还是没动静。杨老三觉得奇怪,走进里屋,只见宝亮躺在炕上,两只小手使劲地捋着圆滚滚的肚子,爹一声妈一声地叫着。杨老三一惊,慌忙问道:“怎么了,宝亮?”
宝亮痛苦地挣扎着:“爸,我肚子里有虫子了,咬得我肠子疼。”杨老三摸了摸宝亮的肚子:“小子,你的肚子怎么这么圆呢?小子,爸明白了,你这肚子里不是虫子,全是气,你这是饿的,胃口里没粮食,肠子里就乱串气,赶紧吃饭吧,今天多吃块饼。”平时一听说吃饭后脑勺都乐的宝亮此时却说:“要吃你自己吃吧,我是吃不下去了。”
杨老三走到碗柜前。宝亮在喊:“
爸!”“爸给你做个烩饼。”杨老三拉开碗柜,他的眼睛突然直了,大饼变成小饼。杨老三瞪着宝亮:“小子,这,这是怎么回事儿啊?”宝亮还在装傻:“怎么了,爸?”
杨老三端着饼:“好你个臭小子,你把咱俩一个礼拜的饼都吃了,这一个礼拜咱吃什么?”说着,进了屋里,揪起宝亮,照他的屁股蛋子打起来。宝亮杀猪似的号叫:“我没偷,我没偷,你没看见小饼还是圆的吗?一个牙印都没有,你早晨烙的就是一张小饼!”
杨老三的胳膊在半空中停住了,怔怔地看着那张圆圆的小饼。杨老三放下宝亮,端起那张小饼,走到灯下坐下,他抱着肩膀,上下左右地瞧着小饼。良久,杨老三抬起头:“宝亮,你给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