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肖长功正飘飘然地在街上走着。一辆自行车嘎地在他面前停住了,来人是包科长。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说:“肖师傅,你叫俺好找。”肖长功问:“什么事,你找我?”包科长匆匆道:“上车。”二话不说,载着肖长功向前奔去。包科长边骑边说:“问你个事,给没给毛主席带好?毛主席记不记得包大泉?”
肖长功拍拍头道:“咳,我一握毛主席的手,激动得光顾流泪了,什么话也没说。”包科长叹口气:“咱哥俩怎么一个德性!”
包科长拉着肖长功走进了一家照相馆,一群人呼啦一下围上来。包科长介绍着:“老肖,这些都是俺的战友,听说你和毛主席握过手,想求你和他们照一张相。”大伙七嘴八舌地说:“对,肖师傅,和我们照张相吧,留个纪念。”肖长功答应着:“行行行。”
照相机前,众人簇拥着肖长功,幸福地微笑着,照了一张相。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肖家一家人正在吃饭。只见瞎德豹擎着一张报纸,一路喊着:“爸,妈,发表了,发表了!”冲进来,展开报纸,喜形于色地说:“爸、妈、哥你们看,我登报了,我发表了一首诗,写的是爸爸进京比武的事。”
冯心兰欣喜地抢过报纸:“我看看!”大家都抢着报纸看着,都非常高兴。肖长功感叹:“小三,别骄傲,你的诗,我看一般,也就是沾
了写毛主席的光。”
肖德龙说:“爸,我也有个好事儿,我快出徒了,考试已经合格了。”肖长功瞥了他一眼:“这有什么?你还能学一辈子徒啊?不过,你倒是可以考虑处个对象了,等我给你掂量掂量。”肖德龙说:“爸,这事就不用你操心了。”肖长功的脸黑了下来:“我不操心谁操心?这个舵我一定要把!”说完咳嗽起来。冯心兰替他捶着背。肖长功喘着:“真是扛不了了,打从北京回来,天天作报告,嗓子都冒烟了,多少天也没摸锻锤了,手艺都生了。哎,玉芳哪?”
东厢房里,肖玉芳坐在窗前,默默地用钩针钩着一个衣领,眼神有些迷离。
第二天的黄昏,杨老三站在锻轧车间的女更衣室外,瞅着一个个女工走出更衣室,悄悄地溜进女更衣室。杨老三走了进来,肖玉芳一愣:“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杨老三严肃地说:“咱俩要来真格儿的了!从今天起,我教你直大轴的真本事!走,到班组去!”
班组的铁桌上铺满图纸。十八把小锤子一字儿排开。杨老三给肖玉芳细细地讲着直大轴的要领:“我还得给你打个比方,这大轴弯了,就好比一个人的腰弯了,挺不直了,成了罗锅了,你不能硬去直它,要是那样能成,全世界就没有罗锅了。”肖玉芳道:“那还用你说,罗锅不是崴的嘛。”杨老三笑了:“你怪话还不少
呢。咱就说罗锅,你弄得弄清楚腰是怎么弯的,得用骨科探伤的方法搞明白,它要是折了,那就没办法了,要是腰间盘脱出,你就摸准了,拿摸好劲道,一推就成。”肖玉芳点点头:“嗯,有道理。”
杨老三说:“这直大轴也是这么个理儿,大轴要是断了,神仙也没辙儿,要是弯了,你得看弯在哪儿。可有一条,不能弯在哪儿你直哪儿,要是那样,还有什么技术?”玉芳好像心不在焉:“哦?”杨老三说:“其实,这直大轴之前,查图纸,验钢号,拿着小锤镐镐打打,这一切,都是为最后这一锤做的准备……”
玉芳默默地看着杨老三。杨老三道:“你看我干什么?早点儿教会你咱俩就两清了!我也完了,没绝活儿了!”
肖玉芳幽怨地说:“我就恨你这句话!”
杨老三一愣:“那你还要怎么样?你还要叫我干什么?”肖玉芳不语。杨老三继续逼问:“你说还叫我干什么?”肖玉芳道:“以后再不许你说这样的话!”杨老三问着说着:“咦,我这么说怎么了?我就这点玩意儿,完了就完了,在你眼里,还是个老光棍,一个不正经的老光棍!”肖玉芳哭着:“我就不许你这样说,你不是老光棍,你心里清楚,你不能上了楼就撤梯子!”说着,又撕又挠,把杨老三逼到墙角。杨老三说:“不,你听我说,你不能这么撒泼,咱们
俩……”两个人吵着,骂着,却渐渐地抱到一起。
唉,这一对活冤家!
锻轧车间里,巨大的鼓风机轰鸣着,加热炉喷吐着火焰,钢条上跳跃着火苗,在流水线上奔跑。工人们挥舞钢叉,叉住钢条送进轧机,动作如摇滚。
轧机轰鸣,钢材被轧得又细又长……“大炮”呼啸着,顺着轨道撞击着钢条。悠锤“咣咣”地响着,把一根一根弯钢正直。
下班后,电影院里,杨老三和肖玉芳在座位上手拉手地看电影。杨老三一边看电影,一边给她讲着直大轴的技艺:“要学会直大轴,这手上一定得有准儿,我手头就有准儿。你这小拇指,十个厘米零三个道儿,不信就拿卡尺量量,不带错的……”肖玉芳撇嘴道:“我不信,你的手是卡尺啊!”杨老三道:“我的手,比卡尺准。”
前排坐着的人不满意了,不断回头说:“嘘,小声点儿,这是公共场所,注意点公德,技术问题回厂子研究。”
两个人不说话了,从兜里掏出爆米花、猪手,大嚼大咽起来。
前排的那个人又不乐意了:“嘘,这是看电影,不是下馆子,你们这么吧唧嘴儿,烦不烦人啊?要吃东西回家,趴被窝里吃也没人管。”杨老三拍了那个人的头一下:“同志,对不起,我们不看了还不行吗?”拉着肖玉芳走出电影院。
公园里花香阵阵,树影摇摇,波平如镜,月光如水。
对着良
辰美景,杨老三和肖玉芳边吃边探讨直大轴的手艺。杨老三说:“你以为我那天问室温是故弄玄虚是不是?不是的,不掌握温度根本不行。”肖玉芳问:“那你那天在机械车间直大轴为什么没问温度?”杨老三狡猾地笑了:“这叫兵不厌诈。那天我一进车间就看了温度计。你当那些人是看热闹呢?都想偷手艺呢。他们偷不了我的手艺,我早就防着了。”
杨老三说着,把一顶帽子放在肖玉芳的屁股底下:“垫着,女人不能着凉。”肖玉芳挺纳闷:“咦?帽子哪儿来的?你没戴帽子啊!”杨老三狡黠地笑着:“嘻嘻,电影院里,前排那个人的,你当个屁股垫吧。‘肖玉芳哈哈大笑:“你呀,鬼心眼儿太多了!”杨老三道:“没有鬼心眼儿,我能赢了你哥?”肖玉芳扑棱一下站起来问:“赢我哥,你使什么鬼心眼儿了?”杨老三自知失言,忙掩饰:“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比武是在大伙眼皮子底下进行的,我能使什么鬼心眼儿?我是说,你哥,技术是不错,可不善于比武,他是输在经验上。”
肖玉芳不爱听了:“不说这些了,一说你和我哥的事心里就堵得慌。唉,刚才的电影看得好好的,叫你拖出来了,真可惜。我就爱看苏联电影。”
杨老三问:“你都爱看些什么?”玉芳羡慕地说:“他们住的房子真好,那么多汽车,几
乎家家都有电话。”杨老三说:“我也挺爱看的,你猜我爱看什么?”肖玉芳问:“爱看什么?”杨老三道:“我就爱看他们,男的女的,见了面就拥抱,特别是情人,还接吻,一看他们接吻,身上麻沙沙的。”不怪人家说你,你呀,就是有点……不说了。”“说我好色是不是?告诉你,我杨老三好色不假,可真入我眼儿的还没有几个,我也就是嘴上过干瘾,其实,自从死了老婆,这些年我没碰过女人边。”
肖玉芳道:“我不信!”杨老三急道:“我要是说假话,叫我明天出门就撞汽车!”肖玉芳急忙捂住杨老三的嘴:“我不许你胡说!”杨老三就势抓住肖玉芳的手说:“玉芳,咱俩都这样了,我今天就说实话吧。一小我看着你长大的,我的心里一直藏着个秘密。多少年了,我都在想:这丫头,是老天爷给我预备的,可为什么她就小了我这么多呢?我老婆还活着的时候,晚上我搂着她,心里在想着你。我对自己说:老天爷,这一辈子,要是让我能搂着玉芳睡一回,就是死了,也不算白来这个世界走一回。现在我的愿望达到了,我就是明天死了,也会高高兴兴的,我活得值了。”
肖玉芳被感动了:“三哥,你真是这么想的?”杨老三眼里含着泪:“哥不骗你,哥骗谁也不会骗你。”闻听此言,肖玉芳紧紧地抱住杨老三:
“三哥!”
两人厮搂着,互相亲吻着。
杨老三坏笑着:“玉芳,像不像刚才看的苏联电影?苏联人就是这么接吻的。”肖玉芳笑着推开他:“三哥,你太坏了!”杨老三马上说:“玉芳,守着人你可不能这么叫我。”肖玉芳道:“我又不傻。”
杨老三笑着:“再来一次,你别睁眼,把头往后仰。”杨老三指导着。肖玉芳认真地、反复地试着外国人接吻的样子,嘴里喃喃道:“好了,别叫人看到!”
杨老三和肖玉芳手扯着手走出公园来,突然两人松了手。
只见肖长功拎着包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两人呆呆地看着肖长功,一时无语。肖长功挥了挥手:“玉芳啊,你先回家吧,我和你师傅有几句话。”肖玉芳看了杨老三一眼,低着头匆匆走去。
肖长功拍了拍椅子道:“老三,坐下说话。”杨老三心虚地说:“师哥,我还有点事……”说着要走。肖长功说:“坐下,坐下。”杨老三道:“师哥,咱明天再说吧。”
肖长功瞪着眼说:“你怕什么?你看这是什么?”从包里掏出两瓶酒,放在椅子上。看了一眼酒,杨老三松了口气:“师哥,这是干什么?”肖长功说:“给你的,我从北京背回来的。”杨老三拿起酒看了看道:“好酒,地道的二锅头!”杨老三坐下。肖长功说着:“这些天我忙着到处作报告,也没时间去看你,这不刚从
会场出来,就奔你来了,你别在意啊。”杨老三还是不安:“没事没事,师哥,我领了,那我就回去了。”杨老三欲走,肖长功把他按住了。
——“老三,再坐会儿,我是来向你道歉的,这些年,跟你说了些没斤两的话,别往心里去,还有……老三,我对不住你!”
——“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你从北京走了我才知道,为了我,你把那天晚上喝酒的事全揽过去了,没有你,我见不着毛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