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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锦瑟华年(第1页)

·第三十四章·

锦瑟华年

皇帝目视着太子站起,恭谨地执起了圭笏。他掩饰得实在太漂亮了,不是惨白的脸色正在背叛出卖他,几乎便称得上天衣无缝。只可惜何面化土,潘鬓成灰,现世的檀郎已经不能够再施朱敷粉,否则粉墨登场,岂非更加圆满?只怕那样,连自己也要一同被骗倒了。

皇帝嘴角晃出了一抹含糊笑意,又如凝霜逢日一般转瞬消逝得无影无踪。他懒懒地振了振袖角,开口示意道:“邢卿,把你们审出来的东西也读给皇太子听听。”大理寺卿应了一声“遵旨”,又略略清了清嗓子,将适才的奏报又照本宣科从头诵读了一遍。

他的声音落下,一片潮红却自太子两颧上慢慢涌起。皇帝看着他问道:“皇太子怎么说?”满朝一片鸦雀无声,众臣各自怀据了一番心思,等待皇帝或太子某人开口打破这一片吊诡气氛。良久才见定权忽又扑通一声跪倒,稽首泣道:“陛下,臣有罪当诛。”众臣中似有一阵微微的骚动涌起,却又在顷刻间沉寂了下来。皇帝嘴角一勾,问道:“列位臣工,皇太子说的话,你们谁听得明白?”夹板气难受,众臣既不解天心所思,也看不见太子神情,一个个索性低头,两眼平望着手中笏板,生怕皇帝点到自己头上。皇帝环顾一周,目光又落回定权身上,笑道:“皇太子的微言大义,看来是无人能够

体会了,那就只能劳卿再阐述一番,列位臣工洗耳恭听。”

定权并未难堪,慢慢抬起头来,答道:“前月廿七,圣谕斥责臣行止不端德质有亏。臣扪心自问,竟无一语可以自辩。君父光明烛照,臣既行亏心之事,又安敢妄图逃脱天心洞察?

“臣所愧悔无极者,莫过于疏修德行亲近佞小,窃恐臣母已殇,陛下憎臣鄙陋,欲有废立之意。素日怀据此念,或有与廷臣笔墨往来,私语泄愤妄言悖论之举。是日张逆据此诬指,臣竟私疑为君父授意,非但不据实奏报,反行拔簪掼缨,恶言犯上,丧心病狂之举。昏昧狂悖至此,犹不知失君父之仰庇,而中宵小之下怀。

“天子圣哲,非但不以大逆罪臣,反谕令呵护恩佑。臣居宗正寺内自省,深知身戴重罪,李案实或不实,亦无可恕之理。不想今日陛下又令三司言明事情委曲,对臣之保全厚爱无以复加。天恩如三春白日,臣之私心却似阶下幽苔。为臣为子,臣皆无面目可对君父;诛言诛心,臣所犯皆是不赦之罪。今日叩报于君父天下前,只求陛下重治臣不敬不孝之罪,以为天下为臣为子者戒。”

皇太子说话间已经满面泪迹,最终竟至于声噎气堵,虽极力压抑,也再也说不下去,只是伏地饮泣,众人也只能看见他肩头耸动之态。

皇帝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忽然又觉得无聊无奈之至。太子顺腮

而下的泪水,他看得清楚,也不得不认承,这样一副皮相当众落起泪来,不知几人会暗里动容。可他不能理解的是,如果这眼泪,既无关乎欢喜,也无关乎悲哀,无关乎感奋也无关乎惊惧,那它究竟是缘何而来?自那幽深眼眸中淌出的泪水,却与眼眸的主人没有半分瓜葛,难道真的只是跟天雨一样?难道人心真的深似天心?

皇帝站起身,寡淡道:“本朝没有诛心之罪,你只要自己说得明白,就好。”说罢拂袖而去。有司呆了半日,直看着皇帝走进后殿,陈谨也跟了上去,才回过神,暗暗擦了把汗唱道:“散朝!”

定权慢慢站起,泪痕宛然,却于抬头的一瞬,漫不经心地扫过了众人。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本该属于武德侯的位置,东面与之相对处素日应该站立着两位亲王。只是今天,全部都空缺着。

皇太子就站在殿中,他不走,无人敢先行。文臣首位的中书令何道然终于微微挪了挪身子,低声呼唤道:“殿下。”他既然以身作则,余人或情愿或不情愿也都躬身行礼,诵道:“殿下!”

定权并不回答,也不看众人,点点头转身走出垂拱殿。众人这才不约而同暗舒了一口气,悄无声息跟出。王慎仍守候于殿外,见他出来忙追上前问道:“殿下?”定权道:“回去罢。”王慎问道:“回延祚宫还是西苑?”定权微笑道:“宗正寺

。”王慎大惊道:“这是怎么说的?”定权已先行下了御阶,边走边道:“陛下还没有旨意,我不回宗正寺回哪里?”

大理寺卿慢慢踱出永定门,素与他亲善的吏部左侍郎朱缘偷偷跟上前去,低声笑问道:“邢廷尉,二殿下今天可没有露面呀。”大理寺卿笑亦非笑,道:“他一个藩王,按制本就不该参加朝会的,不来又有什么可奇怪的?”朱缘又问道:“邢廷尉,那么张尚书现下……”大理寺卿板起脸道:“朱侍郎,有些事情还是少打听好。侍郎只安心升迁,那时本官再为侍郎致贺,不好吗?”朱缘一笑道:“廷尉这话,下官就不明白了。”大理寺卿冷笑一声道:“朱侍郎何苦跟我拿唐,我不妨问侍郎一声,殿下今日那番话,侍郎若是听明白了,就答我一句,青宫的本事,较之此人怎样?”说罢伸出两指悄悄一比,朱缘不防他问得明白,沉默了半晌方叹道:“一龙一猪,安可作比?”大理寺卿笑道:“侍郎早心知肚明,又何必再来问我?”一时二人无语,见有人走近,便也各自走开。

皇帝回到内殿枯坐半晌,方问陈谨道:“外头都散了?”陈谨答道:“是,都散了。”皇帝道:“太子呢?”陈谨面色微微一滞,道:“殿下也回去了。”皇帝问道:“他回到哪里去了?”陈谨低声道:“陛下没有旨意,殿下还是回宗正寺

去了。”皇帝点头,道:“叫他别麻烦了,到朕这里来。”陈谨不敢忤逆,却稍作迟疑,虽只片刻,已经被皇帝发觉了,问道:“怎么了?”陈谨忙垂头道:“臣这就去。”皇帝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你有什么事得罪他了?”陈谨扑通一声跪倒,连连叩首道:“臣死罪,中秋晚上,臣向殿下宣了陛下的口谕,殿下当时雷霆震怒,骂……申斥了臣。请陛下为臣做主,臣当真只是传了陛下的口谕。”皇帝嫌憎地摆了摆手道:“休拿这话来脏了朕的耳朵,快滚罢。”陈谨不敢多言,只得又磕了个头悄悄退出。

定权被人中道追回,再入殿时尚未更衣,跪倒向皇帝顿首行礼,直到直起身子,皇帝也并不叫起,只是沉默打量他的面孔。定权不敢与他对视,终于又将头微微垂下。皇帝无声一笑,道:“本朝若是有诛心之罪……”话只半句,再无下文,定权却低声回答道:“臣知道。”皇帝起身踱了两步,走到他身边,将手按在他的肩上,笑道:“朕的太子,果真是长大了,朕都不敢不等着你束带入朝了。”他的手正压在一道伤口上,定权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半晌方勉强开口道:“陛下,臣是怕失了体统,再惹陛下生气。”皇帝随手扳起他下颌,看看他仍然红肿的双眼冷笑道:“你会失了体统?早朝那番话,说得何等得体

?!微言大义滴水不漏,朕心,甚慰啊。”定权背上伤口被他牵扯得一阵剧痛,一时不作他想便挣脱了皇帝的手,道:“臣谢陛下夸赞。”皇帝眼中闪过一丝惊怒,看了他半日方道:“算了,朕叫你过来,不是为了听你这些散话的。事情既然挑开了,你还是先搬回延祚宫去。宗正寺里,仔细也别落下什么了东西。”定权答道:“臣叩谢陛下隆恩。”皇帝点头道:“去罢,今日是廿四,你身上的伤还未愈,经不起连日折腾。朕叫秘书台发文,廿七日的常参就暂停一次。这几日无他事,你好生养养,朕这边也不必过来问安,省得再劳累到了。”皇帝停朝,无非是要在顾逢恩折返长州之前,不再给朝臣当面弹劾齐王的机会,但听到最后一句,定权还是微微一惊,只得又俯首道:“陛下爱惜,臣衔感不尽,只是劳累一语,臣万万承当不起。”皇帝道:“朕不过随口说说,没有别的意思,你又何必事事如此用心?难不成朕以后在你面前说话,还要字斟句酌不成?”定权轻轻咬牙,低头道:“臣知罪。”皇帝挥手道:“去罢。”

因为有了皇帝口敕,定权从清远殿出来,便径自回了延祚宫。细细回想皇帝刚才的话,知道他虽为早朝上自己的言行恼火,却也指摘不出大的纰漏来——如是便好,毕竟本朝是没有诛意之罪的。定权嘴角泛起

了一抹冷笑,伸手打开案上文具匣,想去取镗纸的金刀,一手却摸到了一件荷包样的东西,定睛看时,不由愣住了。这是自己送给阿宝的端五符袋,她出走去找许昌平之前,连着衣物又一起送进了宫来,自己当时随手扔在此处,不是什么要紧东西,其后便忘到了九霄云外。符袋束口的五色丝线仍旧鲜明夺目,毕竟不是使用朱笔,“风烟”二字的墨色却微微褪色了。这驱灾厄、保平安的好口彩,现在看来,真如一股风、一阵烟一般,射得双眼隐隐酸痛。

那个眉目清秀的少女捧着自己的手,抬头笑道:“我的心殿下摸得到,殿下的心事,我却不敢去揣测。”可是他的心思,她却到底看得比谁都明白。

你究竟是什么人?缘何会来到我的身边?那金钿明灭的光彩,是你在笑还是我眼花?颊畔起落的红云,是你有心还是我多情?你说给我听的那些话,到底是伪是实?你袖管中的那线暖意,究竟是幻是真?阿宝啊,脱去朝上的那身衣服,我其实也只是个凡人。棰楚加身,一样会让我感到疼痛;难明长夜,一样会让我感到害怕;满院残阳,一样会让我感到孤寂;觱发朔风,一样会让我感到寒冷。神佛并不眷爱于我,没有给我三目慧眼,能够看穿这些喧扰世态,纷繁人心。就像此刻,我也一样会犹豫彷徨,因为我不知该拿你如何。

拖了

这么久,这件事情也该有个了结了,最简单的那个办法,其实他心中一直都清楚不过。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个道理,卢先生不知跟他讲过多少次。她当时其实是不应该跟来的,宫墙外有高空长川,大漠瀚海,有莺声鹤唳,雪满群山;这片他无缘亲近的壮丽江山,她本可以亲眼见到,如果那样,她不知道自己会有多么羡慕。

定权走到窗前极目东望,从那里看不见延祚宫,从这里一样也看不见宗正寺,可就在这宫墙的某个角落,有一个人或许还在真心等候着他回去。定权慢慢捏紧了手中的符袋,食指突然跳跃着作痛,就像那指尖上也生出了一颗心一般。

王慎的声音忽在他身后想起:“殿下。”定权一惊,收回了目光,回头道:“你几时进来的?”王慎已经斥退左右,看他悄悄将符袋藏起,低声道:“殿下,顾将军刚托人带话来,让臣转告殿下,张家的小娘子自尽了。”定权皱眉问道:“什么张娘子?”王慎叹了口气,道:“是张陆正张尚书的女公子,就是他私下许给齐王的。”定权愣了半晌,一手慢慢扣上了窗格,再一用力,新裱上的厚重绵纸悄然破裂,初冬清冷的风灌了进来,他也微微清明了一些。望着那破漏之处,问道:“怎么回事?”王慎低声道:“臣也不清楚,只听说张大人和齐王有婚姻之约,此次从张府中抄

出了齐王的婚书,上面的生辰八字正是女公子的——这也是二人同谋的铁证。”定权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孟直这是,不想叫我为难。”王慎只得回答了一句:“是。”定权道:“你去罢,告诉将军,就说本宫已经明白了。把本宫今日早朝上说的话也告诉他。”王慎低头道:“将军已经知道了。”定权讶异地望了他一眼,问道:“将军说什么了没有?”王慎道:“将军只说,殿下英明。”定权淡淡一笑,道:“去罢。”

王慎方欲转身离去,又闻定权问道:“张公子今年芳龄,你知道吗?”王慎一愣后答道:“听说是十六岁。”定权转过头去,再没有说话,王慎等待半日,便也悄悄退下。

定权于殿内呆立良久,忽然轻笑自语道:“有福之人,伤春悲秋,今后都免了。”一旁的内侍以为他有话要吩咐,忙趋上前道:“臣有罪,没有听清殿下的令旨。”定权淡淡道:“没什么,你去告诉宗正寺卿,我落了件要紧东西在他那里,让他给我送回来。”

吴庞德得了太子令旨,立刻忙前跑后,亲自安排好了舆轿将阿宝送至东宫。阿宝初次到延祚宫,被内侍引领着进入皇太子的寝殿。他已经重新敷好了药,侧卧于层层锦茵中,周遭四五个妆金佩玉的内人,或捧茶,或奉水;又有四五个身着锦缎的内臣,正恭谨地侍立待命。见她入室

,皆起身行礼道:“臣等请顾娘子安。”

离御炉日尚有六七日,殿中已经围出了暖阁,阁中四角都放置着镏金炭盆,一室之内,陶然暖意扑面袭来。两楹间一对三尺多高的金狻猊,缓缓吐出迦南香气,这是太子最喜爱的沉香品,西府中亦常使用,然而于这堂皇殿阁中再点起来,却多了一层说不上的奇异况味,或许是因为凛冽药气夹杂在其间的缘故。

阿宝只觉浑身都起了些不自在,远远止住了脚步。定权的声音仿佛是极远处传过来的,带着一丝慵懒,也有一丝喑哑,“请顾娘子上前罢,你们都下去。”十余人一齐敛裾行礼,依次退出,却连半分声响也没有发出。阿宝迟疑地走上前,唤道:“殿下?”定权懒洋洋地笑了一声,微微抬了抬下颌,示意道:“你来了?坐罢。”

他的卧榻上三面围着描金画屏,春夏秋景的金绿山水各据一角。数层四经绞罗帷幄,以朱红色流苏虚束半垂于两侧。榻上铺陈的茵褥,皆是极品吴绫,因为侧卧,一只官窑莲花枕也被推至一旁。定权此时只穿着一身玉带白色的中衣,衣上丝光如同水波一般,顺着他修长的身体流淌而下。虽然只是一恍惚,这不堪的繁华却已经刺痛了她的双眼。

她只是静静站立在那里,他笑问道:“怎么了?”阿宝低声答道:“妾尚未更衣。”定权也不再强求,问道:“于去

时想来时,是觉得恍如隔世?”阿宝轻轻点头,道:“是。”定权叹了口气,良久方问道:“阿宝,你今年是十六岁?”阿宝不解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答道:“到了腊月间,就满十七了。”定权道:“你再靠过来些。”阿宝依言上前,在他的榻前半蹲跪下来。定权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面颊,少女的肌肤便如宝珠一般,无须脂粉,便隐隐流动着光华。手中的触感,是任何锦缎都无法比拟的温软丝滑,他感叹道:“这么好的年纪。”阿宝扑哧一笑,道:“殿下就是千岁,也不用说这样老气横秋的话。”定权微微一哂,道:“我这是有感而发。阿宝,你自己不照照镜子,看看这年纪有多好。想到有朝一日,绿鬓红颜终会变作鹤发鸡皮,你难道不会害怕吗?”

阿宝的笑容慢慢地僵硬在他的手指下,良久后才答道:“我不害怕。”定权笑着摇头道:“花可重开,鬓不再绿。人人皆知,人人皆惧,怎么到了你这里,就能够不一样呢?”阿宝迟疑地伸手,抚了抚他的鬓角——这伸手就可以触及的人,竟然就是自己的良人。她的心突然重重往下一沉,笑道:“因为我知道,我是活不到那一天的。”她笑得这么坦然,也说得这么平淡,仿似那是他们都早已知道的事情,或许这就是他们都早已知道的事情。

定权移开了视线,枕边小巧的翠

叶金华胆瓶中,正斜斜插着一枝大红的松子山茶。他突然想起了张陆正的长子,去年四月的那场宫宴上,二十六岁的新科进士,幞头上簪着一朵大红色的芍药,带着少年意气的笑容,仰首饮尽了天子赐下的御酒。于他仰首举杯的那一瞬间,自己心内竟隐隐生出了些许妒忌。着青袍,骑白马,琼林赴宴,御苑簪花,夹道万姓欢呼,不是因为权势,而是倾心叹服;楼头美人相招,不是为了缠头,而是年少风流。他那时断然不会想到,这锦绣前程会在一夜间化为风烟;亲生妹妹,也会在一夜间粉面成土。都是这么好的年纪,都是因为自己。那位女公子的模样,想来跟眼前人相差无多罢?只是不知道这笔罪过,到头来到底该算到谁的头上。

定权从枕函中摸出了一物,交还给阿宝。阿宝略略一惊,将符袋托在手中,突然浑身颤抖不可遏止。定权叹了口气道:“本来就是给了你的,现在还是给你。你只要好生当你的顾才人,不要再搅和别的事情,本宫保你的平安。”

这一对少年夫妻,在锦绣世界中一卧一跪,相对无言。都还是亭亭春柳的身躯,头发黑得发绿,肌肤就像新丝。这是鬼神都可以饶恕的年纪,但是所谓情话,却只能说到了这里。有些承诺,有些愿景,好比与子偕老,好比琴瑟在御,他们永远没有勇气,也没有福气说出口

如是我闻,不可说,不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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