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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舍内青州（第1页）

·第二十四章·

舍内青州

本朝例制，逢三正衙常参。辰时初，五品以上文武官员便要由有司引导全部赴班，等候皇帝早朝。时候既早，会见又频，家离大内远的官员便十分辛苦，是以素日的朝会，众人心中并无太大热忱，定要拖延到卯时末才肯出面。然则今日不同，诸官员不约而同来得绝早。卯时初刻，嘉隅门外便聚集了一片人物，三一群五一堆，喁喁而谈，或走来串去，东说几句西听两声。一眼望去，宫门外一片朱紫之色。虽说有失官缄，但朝时尚未到，有司也不好对这些大老说些什么，只得背着手来回走动。偶有一两句入耳，也无非是：“听说昨日将军递了奏呈给陛下？”“今日朝会，太子殿下自然是要来的。”“宋侍郎，这几日殿下就一直不曾出席过筵讲？”“朱侍郎，听闻令贤郎的亲事已经定下了？何时讨到贵府喜酒啊？”“张尚书，昨夜莫非不曾睡好，怎么这脸色这般难看？哈哈哈，天塌下来自有个子高的顶着，张尚书又不是最高的，有什么好忧心的？呵呵。”“郑编修还是两榜进士呢，这诗都乱了韵了。”“何为乱韵？还请指教！前朝人便说了，该死十三元，谁说作诗必要遵古韵？”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有司不由摇了摇头，频频看沙漏，只觉今日漏得绝慢，几乎疑心是堵死了。如是四五遭，好容易舒了口气，

高声报道：“卯时三刻，百官列班。”众人这才悻悻住口，各自整顿冠带簪笏，待殿门一开，默默按序鱼贯而入，文东武西，相对为首。站定之后，或有亲厚者相隔得近的，又开始交头接耳。急得有司只得咳嗽示意道：“诸位，诸位，朝纪，官缄！”

顾思林随后便到，甫一入殿，人声便低落了许多。他卧病的消息众人皆有耳闻，此时偷眼打量，却果真是有些步履不稳面色憔悴。各自私底里互望，却暂无一人上前相问。顾思林平素为人谦和，虽阶低职微者，亦颇肯假以辞色，向来所过之处，必是一片逢迎之声。此刻见了这尴尬场面，微微一笑，也不与旁人招呼，径自走到文官队列站定，众人这才暗暗舒了口气。

再少顷二王也到达，站立于群臣北面。太子又过了一刻才到，进殿后亦一语不发，径自走到了二王之首。二王连忙躬身行礼，群臣许久不曾见他，亦跪拜行礼道：“拜见太子殿下。”太子与往日不同，面上殊无笑意，默默看了一眼四周，目光落在顾思林身上，见他也随众伏拜在地，偏过了头去，刻板回答道：“免礼。”众人纷纷起身，果觉今日的气氛异于往昔，悄悄查看殿首四人，却见他们八目各自朝向四边，整个朝堂上，一时鸦雀无声。

皇帝于辰时初刻准时到达，诸臣按有司宣导跪兴。行礼完毕，方站起便闻皇帝

皱眉问道：“顾尚书怀病，就让他这么站着吗？”陈谨赔笑道：“陛下，按着朝制……”皇帝打断道：“赐座。”顾思林忙出列躬身辞谢道：“陛下隆恩，臣万不敢领受。”皇帝笑道：“你坐着就是，朕不是为别的，只是你腿上旧疾，站久了怕有不好。”顾思林再推辞道：“臣再谢陛下天恩垂悯，只是朝堂之上，储副尚且侍立，臣下怎敢安座？”皇帝转头瞥了定权一眼，问道：“皇太子，你来说说看？”定权脸色发白，躬身答道：“顾尚书坐，是圣恩隆厚；臣立，是臣子本分。”皇帝笑道：“顾尚书听清楚了，太子要是说得有理，便请安坐罢。”顾思林无法，只得伏拜谢恩。陈谨于一旁将他搀起，扶他坐好后，这才回到皇帝身后。

皇帝环顾一周，见人人垂首，开口道：“前些日子皇太子和顾尚书都病了，至今日止，顾尚书仍未大安，可朕还是把他也叫来了。为了什么呢？朕想诸位定也心里有数。”说罢拈过一份奏表，下旨道：“念。”

陈谨答声遵旨，接过奏疏展开，高声诵道：“武德侯、枢部尚书、长州都督臣顾思林诚惶诚恐伏首拜于皇帝陛下。臣鲁钝武夫，才薄德浅，无定国安邦之武功，亦无玉振金声之文采，所以衣紫袍，结金绶，出则净道，入则鸣钟，食则甘肥，居则广厦者，皆赖地厚天高，圣恩深重也。每思及

此，赧愧汗颜。常有夜半起坐，抚膺长叹事。何也？盖知君恩似海，企盼殷殷；而自叹卑鄙猥陋，愧难承当耳。

“陛下既委以重任，把雄兵，居要害，供以国帑民财，弼以忠智贤能，所为者破虏事尔。凌河一役，臣愧以凉德薄才，错勘情势，指调失力。致战势迟延，内帑空耗。上辜天恩，下负将士。此皆臣之罪愆，不敢推诿他人。庙堂传闻，神京风声，所谓攻而不克、逐而不破等语，皆有本据，实非空言。臣两番上书，圣天子不降臣之罪，反以功赏论，臣已怀抱忐忑，盖知终难逃天下直士明人洞察耳。今者复叩请挂甲还林事，求以正军法国纪，安时事纷争，此其一。

“然臣虽智虑驽钝，亦常慕古者先贤之遗风。束发学书，弱冠从军。愿效马援裹尸，立铜柱，灭交趾；仿石闵复姓，洗邺城，族逆胡。寇侵我疆土，诛我黎庶，坏我祥宁，乱我国是。凡国朝臣民，虽黄口妇孺，耄耋八徵，犹恨未能食其骨而寝其皮，况军中热血儿郎乎？三尺剑悬，国法如山。臣安敢行叛国通敌事，毁先祖英明于地下，遭万夫指唾于当世？悠悠此心，天日可表。唯此一罪，虽寸磔臣身，族臣满门，臣亦万不敢承受。今者复叩请挂甲还林事，以示臣心清白，全臣节誉，此其二。

“臣自皇初元年入行伍，迄今二十又七年矣。臣为孝敬皇后之兄，国储

之舅，戚畹持兵，历来为直士不齿，国之动荡，亦多本于此。昔者长平侯卫氏神勇忠谨，犹见诟于太史公，而况臣乎？今边郡暂宁，陛下宜拔贤良，更守备，内外上下一心，可使山河带砺，国得永宁。臣亦发斑齿折，素多寝病。久居塞外，望来鸿去雁，听杨柳梅花，不可不嗟叹心动矣。望雨露天恩，使臣不但得生入玉门关，更可望至酒泉郡，终身服事于圣天子辇彀之下，则臣无憾矣。今者复叩请挂甲还林事，使臣得享天年，寿终神京，此其三。

“此三者皆出臣之肺腑，扪血叩报于皇帝陛下。愿圣主体察恩允，臣万死不得报厚重天恩。臣顾思林再拜稽首。”

顾思林这封奏呈写得尚算言辞恳切，被陈谨扯着一副尖细嗓子，拐弯抹角读出，却不免有些阴阳怪调不伦不类。站在下首的一个御史不由掩袖偷笑，忽觉一道冰冷目光投来，举首一看，却是太子，惊出一身汗来，忙收敛神色，随着众人点头称是。

皇帝道：“诸位臣工都听见了。自上月始，从御史台至省部里一片风言乱语。顾尚书是国之砥柱，朕之股肱。顶罡风冒戟雨，舍身奋战于疆场，尔等才得这清平世界，才能饱食无事，成天涂写这些昏昧狂悖之语，究竟是谁通敌卖国？正是尔等！”愈往后说，情辞愈烈。定权立在下首，冷冷倾听，向顾思林望去，却见他引袖悄悄拭

了一把眼角。

皇帝发作，众臣一时愣住。片刻后，一御史出列激愤答道：“陛下这话，臣绝不敢认同。就算无通敌情事，凌河一役指挥失当，总是顾尚书自己承认的。国朝预计此战两月，至多三月便可结束，从前冬伊始，陆陆续续竟打了廿四月还多。这两年来，多耗费的内帑，多伤亡的将士，李尚书、黄侍郎二位总是清楚的罢？这等严重失职，陛下不降罪已属天恩浩荡。臣下等不过说了两句实话，怎就变成狂悖小人了？”

皇帝未及听完，已气得面色发白，手指着那御史怒道：“朝殿之上，如此咆哮，你等眼里还有没有王法？”御史强项道：“陛下说臣咆哮公堂，这个臣也不服。朝堂之上，本是众臣就事论事、有理说理处，此处不说，臣等还能到哪里去说？臣愚钝，哪句话讲错了，还请陛下明示。”皇帝咬牙道：“你们哪里愚钝，你们是聪明得太过了。来人，将他……”话未说完，旁边一个绯袍官员已经站出道：“陛下，祖宗家法，言者无罪。”言者正是他方才提及的户部侍郎黄兴。皇帝一愣，接着道：“把他叉下去！”那御史也不待金吾上前，朝皇帝深深一揖，便振袖扬长而去。

皇帝不发作方好，一旦发作，底下几个本来默不作声的乌台官员，也都跳将出来，你言我语，或说顾思林确有渎职之嫌；或说将军确已年迈，

身体又不好；或说将军赤诚，陛下应当体谅。总之一语，请陛下恩准将军的奏呈。话音未落，又有几人站出，道将军不过自省过分，表上皆是谦辞，陛下及列位怎可当真？行兵作战，本就要据实，前方的战势如何，怎是能够预先算计好的？若是先就算好，无知小儿岂不也能为将？将军若是被替下，岂不是正快虏寇心意？又岂不知有多少魑魅魍魉要掩口葫芦。又有人驳道，国朝贤将不少，就是现在长州的几个副将，也都可独当一面，为何定要将军带病上前？况且虏寇败北，一时半刻难以聚集，不趁此时赶紧换防，令新将熟悉人事，日后再有战事，将军又病，那可如何？先前之人立刻反唇相讥道，虏寇是已破了，破了就可以将将军撇至道旁，这不是要天下指责陛下行烹狗藏弓之事又是什么？被驳者也急了，大叫什么叫要烹狗，这不是将军自请挂印的吗？

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椅子便是如漆似胶，顾思林也难以再安坐。慢慢撑着扶手站起，走至大殿之中，跪倒泣道：“陛下，臣确实身心俱疲，不敢恋栈，还请陛下恤悯。陛下若不恩允，臣还有何面目立于众人之前？臣有死而已。”一时间吵嘴的也暂停了下来，偷眼观望二人。

他两行老泪，已不能顺颊而下，缘着颧畔褶皱向耳边横淌，皇帝叹了口气，默默转头，看了定权一眼，

问道：“太子怎么说？”定权在一旁冷眼观看许久，略笑了笑，道：“此大政，臣不敢妄言。”皇帝道：“你是储君，就站在那里瞧着臣工嚷闹，算怎么回事？你心里怎么想，说出来便是，有什么妄言不妄言的？”定权躬身答了声“是”，方问道：“顾尚书方过知天命之年，何言一‘老’字？尚书既慕先贤，亦必知‘老当益壮’一语，昔者廉颇奔魏、李广不封，犹知勉励加餐，拒秦击胡事。何况尚书身逢明时圣主，信任重用，怎可不思竭力报效，再起振奋，一举族灭虏寇，反因些微无据流言，说出这等思退怀隐、明哲保身的话来？此举不是要尽陷圣明天子、满朝文武于不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