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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第1页)

注定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凌晨都还月明星稀的,天刚泛白,黑云就从山那边过来了,像往龙潭上空扔了几床破棉絮。天一大亮,居然落起了毛毛雨。此刻,生产队长家院子里人头攒动,就算平时开生产大会,人也不会这样整齐。

捆绑对林北来说,猝不及防得像夜晚床铺上的一激灵。等醒过来,早就湿漉漉一片了。林北踏进院子时,三个人面色严肃地坐在屋檐下。林北礼貌地丢过去一个笑脸,屋檐下的不领情,年纪大的一挥手:捆了。

捆绑用的是乡下人最信任的棕绳。别看它细拉拉的,但牢实。龙潭人管这种绳子叫牛绳,蛮牛都能被捆得服服帖帖的,更别说豆芽样的乡村教员了。

乡村教员很快就成了一个粽子,捆牢了,就往堂屋里一丢。林北蹲在墙角,他的心理在这个早晨完成了人生中最大的跳跃,像一条高低起伏的曲线,呼啦啦上,呼啦啦下,颠簸得让他寻思的间隙都没有。从惴惴,到惊恐,再到茫然,最后,只剩委屈了。他先是大声申辩:“你们这样乱绑人是犯法的,运动早过了。”接着质问:“为什么绑我?”喊了两声,不见动静,小学教员把斯文往兜里一揣,大骂:“日你先人板板的,你们这些卵公安,有本事把我放开。”忽然,大门砰的一声,光明被切断了,同时切断的还有林北的叫骂声。

黑暗中,只有

林北呼呼喘气的声音。

最后,他哭了,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和林北烈妇般的抗争相比,另外两个被捆绑的就乖多了。

麻糖匠一进院子,就看见了院门边的两个年轻人,一左一右,像是尉迟恭和秦叔宝。两个门神手里都提着绳子。麻糖匠左右扫了几个来回,像是明白了,然后他问,要绑啊?屋檐下的老黄点点头。麻糖匠鼻腔抽了一下,又问,绑前面还是后面?左边的小梁说后面。麻糖匠把双手背好,转过身对着小梁。

酒疯子来之前喝了点早酒,熟面条样地从外面晃荡着进来,刚进院子就瘫软下去了。可以肯定的是,不是被吓趴的,因为好半天他才清醒了,动了两下,好像感觉有些别扭,把自己上下考察了一通,他才问:谁开这样大的玩笑?

被绑得像节节虫样的三个人,在院子里蹲成一排。

老黄站在屋檐下,对着黑压压的人群说:“大家不要误会,绑上的不都是坏人,坏人只有一个。我们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为了揪出坏人,好人有时候难免要做出暂时的牺牲。在这里,我希望被错绑的好人和家属要辩证地看,等把事情弄清楚,我们敲锣打鼓地把错绑的人送回来。”

闹哄哄的人群开始安静下来,娃娃们把脑袋从大人的腋下伸出来,心惊胆战地看着蹲在地上的三个人。他们的林老师没有给他们讲述过坏人的样子,书上画

的坏人都是斜眉吊眼、凶神恶煞的呀!

那一天,蒙蒙细雨中,一根绳子从三个被绑牢的人腋下穿过,两个年轻人一前一后拉着绳子的两端,像拎着一串肥瘦不一的蚂蚱。他们的脚步踏过石板铺成的小路,慢慢向村外走去。经验丰富的老公安老黄走在最前面。他背着手,脚步依然坚定。

人群跟着蚂蚱串的节奏,耸动着往村外移。这样的场面,龙潭只有姑娘出阁的时候才会有。在村人的心中,把一个姑娘送走是件伤感的事情。因为从此以后,她将去熟悉另外一块土地。等有一天你和她再次邂逅,你会发现她已经变得陌生,她的打扮,她的声音,甚至她的眼神,都满含着让人费解的气息。每一次送别,都意味着失去。所以,姑娘出阁,总要敲敲打打、锣鼓喧天地热闹一回,大抵是想驱散那种凝固的伤感。

今天的送别却没有一点声息,雨静悄悄地下,偶尔能听见咳嗽声,都收得紧紧的。

翻过垭口,人群停了下来。再过去,就是邻村的地界了,以往送姑娘出阁,这里就是分界线。三个人都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人群。忽然,人群中冲出一个年轻人,过去揪着绑在最后的麻糖匠就是一顿乱打。麻糖匠本能地蹲下去避让,他两腿一屈,前面的两人也跟着矮了半截。打人的是刘小把,受害人的弟弟,个子不大,但力气足。麻糖匠

刚蹲下去,刘小把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脚,麻糖匠立刻向路旁仆倒,前面的当然也跟着仆倒。变故来得太快,等三个公安反应过来,三个人都倒进了路边的水沟。两个年轻公安把刘小把架住,老黄冲过来,指着刘小把说:“再动连你一起绑。”刘小把鼓着两个眼,气粗地看着老黄说:“别挡我,我给姐姐报仇呢!”“报仇?你知道谁杀了你姐,你就报仇?”老黄吼。“反正就他们中一个。”刘小把也吼。“就算报仇也轮不到你。”最后,老黄一挥手,六个人被小路连成一串儿,慢慢向山下滑去。

生产队长躲在屋后的草垛下抽闷烟,细雨密密麻麻地落在他的头发上,像早晨沾满露水的茅草窝,他的眉毛一直蹙着。老太婆从草垛后探出脑袋说:“别躲了,都走了。”生产队长没有动,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说:“妈的,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等两个清白的回来,我给他们摆桌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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