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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第1页)

二十一

迷人的乡村夏夜,田地里蛙声一片,白亮亮的月光铺开一地,还有风,能把每一个毛孔都吹开。进入下夜,晒谷场上的喧闹逐渐散去了。男人女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出去很远了,环顾一下左右,发现娃娃们还在晒谷场追逐,就扯起嗓子吼:挨千刀的,还不快点回家,晚了看不打断你的狗腿。奔跑着的娃娃就停下了,把小路上远去的咒骂声听真切了,像是真怕狗腿被打断,就往回家的小路跑去了。

最后,晒谷场只剩下一地清寂的月光。

三个人散落在晒谷场上,离得远远的。

这片地头只有下半夜才属于他们,人声鼎沸的场景在他们的记忆里已经模糊了。

最先来的是胡卫国。他瘸了一条腿,高高低低地从昏黑里走来,找一块石礅坐下来,接着就是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赤脚医生萧德学救活了他一条命,但没能保住他一条腿,从床上下地后,龙潭在他眼里就变得高低不平了。农活是干不了了,萧明亮就对社员们说,还是要废物利用,让他去守水库,每天能挣个半大娃娃的工分。虽然只有成年人的一半,还是勉强能活命了,只是烧酒没的喝了,连肚子也只能混个囫囵饱。

张维贤离他不远,背靠着炕房,缩在一片阴影里,得仔细看,要不你都发现不了。张维贤的新家就在晒谷场不远处的土坡上,一个松枝搭成的窝棚,刚搭成

那阵子老漏雨,萧明亮批了几捆稻草给他,加盖了稻草,紧凑多了。房子烧掉以后,他把两个姑娘分别送到了两个姨妈家。一个人住在窝棚里,他觉得还算踏实,就是做饭不太方便,露天的,坛坛罐罐都在窝棚外,逢上落雨,就只能饿肚子了。除了房子变窄了,张维贤话也变得少了,有时候半个月没有一句话,下地就埋着脑袋干活,干完了埋着脑袋回家,回了家埋着脑袋睡觉。他发觉自己脑袋越来越重了,脖子越来越酸了,走路都只能盯着脚背了。

晒谷场边有几架风簸,风簸是用来扬稻谷的,一人来高,顶上一个大豁口,底下两个出谷口。扬谷的时候,先把卡子卡死,把晒干的稻谷倒进大豁口,手把着卡子,慢慢把谷子放下来,手摇动扇叶,一架风簸就风起云涌了,秕谷和尘土从风簸后面的出口飞扬而去,沉甸饱满的谷子就滑进下面的箩筐。林北以前最喜欢干扬谷这活,就是当小学教员那阵子,他都会在农忙季节来晒谷场帮一把手,他觉得这实在是个天才的发明,体现了劳动人民无穷的智慧。他站在一架风簸前,轻轻摇着把手,思绪跟着扇叶骨碌碌转。那时他也这样转着把手,前前后后都是年轻姑娘,笑吟吟地看着他,眼神里都是欢喜。想了很多,摇了一阵,林北靠着风簸坐了下来。

这个时候的晒谷场,隐秘得像躲进

云层的月亮。

此刻,三个人都举着头,看着月亮在云端上飞奔。

昏黑里,晒谷场起来了歌声,是胡卫国,他的声音很小。

月亮出来亮汪汪,

从生到死愁断肠。

人说人生三节草,

三穷三富见阎王。

胡卫国唱罢,咳嗽一声,张维贤在屋檐下的阴影里接上唱。

一十三岁离家后,

漂泊一生好凄凉。

见只见:

泥瓦匠,住草房。

纺织娘,没衣裳。

卖盐的,喝淡汤。

种粮的,吃谷糠。

林北把歌声接过去,声音已经远离年龄而去,苍老混浊。

等到白发染银霜,

两腿一蹬见阎王。

阎王老爷台上坐,

善恶终有一本账。

刀山火海不得去,

全赖有根好心肠。

唱完了,天地重新陷入沉默。

这样一人一段的低歌,不知道是从哪天开始的,反正很久了。没有约定,没有招呼,显得格外蹊跷。第一次,也是一个月亮很好的夜晚,张维贤坐在他的窝棚前,听着一坝子的闲聊打闹逐渐散去。他的表情不再生动,像块旱得脆硬的老板土。他的心思也不再活泛了,好的坏的都不想,过去现在也不想。盯着一根草,或者一汪水,他都能定定地盯上大半天,心思还不会跑,一直跟着,风摇着草,心思也跟着左摇右晃,水安静地摊开,心思也安静地摊开。这样很好,沮丧、绝望都被挡住了,就百毒不侵了,就不会有软塌塌的感觉了,步子也迈得开了,锄头也抡得圆了。

看见路边交媾的两条狗,还会会心地笑一个。可就在那一晚,诡异得很,张维贤竟然想去晒谷场坐一坐,这个念头一起来,他拔腿就走。

到了晒谷场,张维贤才发现,昏黑里早就坐了一个人。胡卫国坐在青石礅子上,不停地咳嗽。两个人相互看了看,没有招呼。张维贤径直走到屋檐下,把自己藏进了一团黢黑。

最后,林北也来了,晃晃悠悠地走进晒谷场,去鼓捣坝子边的风簸,鼓捣了一阵,也坐了下来。三个人枯坐了好久,胡卫国忽然有了歌声。

唱词是龙潭连五岁娃儿都能唱全的花灯调儿。胡卫国唱完第一节,就埋头开始咳嗽。歌声没有停止,张维贤接过去了。张维贤唱了几句,不唱了,中间有了暧昧的断裂。过了好久,林北的歌声才响起来。

接下来,这个古怪而蹊跷的仪式被保留了下来,晒谷场的上半夜给了喧闹,下半夜给了歌声。

月亮西斜,该是回家的时候了。

三个人艰难地站起来,拍打拍打,准备离开。晒谷场边忽然传来咳嗽声,萧明亮来了。其实他不是刚来,他一直都在,蹲在一棵火棘树后,听夜晚升起的歌声。三个人的歌声在月夜下仿佛寒霜一般,刺透皮肤,直抵骨髓。这哪是歌声,简直就是挨了枪子的野狼在林子里发出的哀嚎。萧明亮听到了很多,除了歌声,他还听到了三个人长时间的沉默,听他们有气

无力的心跳,听那些听不见的东西。早些时候,有晚归的娃娃给他说,晒谷场半夜有人唱灯调。开始他不信,后来说的娃娃越来越多,他才决定来看看的。

看见队长站在坝子边,三个人都惊讶了,然后他们慢慢围拢来,队长像寒冬里的一堆篝火。

决定几乎是在瞬间完成的,往地上啐了一口痰,萧明亮对面前的人说:“两个好手好脚的,你们走吧!能走多远走多远。”

三个人沉默,长时间的沉默。要知道,以前张维贤和林北好几次都提出来要搬离这个地头,队长不同意。每次都骂,出去了就是心虚了,再有,万一上头问起来,我如何交代?

队长看了看拄着拐杖的胡卫国:“你是走不了了,不过你狗日的没皮没脸,抗击打能力强,就这样赖活着吧!”

队长说完,转身走了。走出去几步,他又回头:“走的两个,明天来我家一趟,我还有些粮票。”

林北接过话:“我们不要你的粮票。”

队长一跺脚,有了火:“日你先人板板,我是怕饿死你狗日的。”

队长走出去好远了,张维贤忽然在身后问:“我们还回来不?”队长停下来,身子定了定,没答话,投进一片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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