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乡村的正午总是百无聊赖的,远处近处的小道上看不见一个人,只有太阳毒毒地吞噬着旷野里的水分。我坐在院坝边的杉树下,浓荫很密实地覆盖着我。蚂蚁爸的咳嗽声从屋子里钻出来,哑哑的,听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我四下张望着,觉得眼前的一切显得异常遥远。我翻出手机,先玩了一会儿赛车游戏,赛车在城市的高楼大厦之间风驰电掣,跑过一个超市的时候给撞了,咣当一声巨响,赛车成了一团废铁。骂了一声,我给冰棍打了一个电话,我还没有说话,按捺不住的兴奋就从电话那头淌了过来,冰棍说快回来吧,活儿可多了。忙啊!他说,停了停,他问蚂蚁缓过来没有。我说没有。他先叹口气,说缓不过来你就回来吧,守着个憨包有个球的意思。
合上电话,我闭上眼,脑袋里一片灰白,灰白里还有星星点点的黑斑,欢快地跳跃着。忽然我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睁开眼,我看见院子里站着一个瘦瘦的老头,他两只手拄在膝盖上气喘吁吁地喊:“范老大,你家蚂蚁子搅事了。”
“搅事?搅啥事了?”蚂蚁爸出来问。
“河沟边,你去看嘛!”瘦老头说。
蚂蚁爸踉跄着向外面跑去,我翻起来跟在他的屁股后。阳光定定的,辣辣的,我和蚂蚁爸的影子在田埂上左摇右晃。
很远就能看见河沟了,其实不是河沟,是个水潭,很
宽阔的水潭,绿茵茵的,像往水面铺开了一层墨绿色的纱巾。蚂蚁蹲在水潭边一个浅浅的石窝子里,全身赤裸,肩膀上、背上、大腿上都流着血,他把脑袋埋进石窝子里,屁股高高地撅着,下面那根东西悬吊在半空中。不远处,几个女人站在水潭边,脚边都有一盆衣服,每个人的手里都攥着一块石头,脸上是愤怒,还有羞涩。蚂蚁爸跳过一坝鹅卵石,过去弯下腰看了看蚂蚁,转过来对着几个女人吼:“咋搞的,这是?”女人们开始没有话,还是一个年纪大些的女人说:“咋搞的?你问他呀!”她旁边一个年轻一些的女人咕哝着说:“这样大一个汉子,当着我们脱得光丝丝的,还——”蚂蚁爸看了看淌血的蚂蚁,火了,跳过来问:“还咋个了?你说。”“咋个了?光个身子跑到我们面前,还拿手拨下面那个东西。”年纪大些的女人说。“你们不晓得他憨了吗?”蚂蚁爸喉咙里都有哭腔了。
几个女人似乎觉得理亏了,都低下了头,悄悄扔掉了手里还紧紧攥着的鹅卵石。我从水潭另一边把蚂蚁的衣服捡起来,绕过去把衣服给他披上,蚂蚁慢慢抬起头,我看见他的眼里也有了亮汪汪的潭水。
我们沿着田埂往回走,蚂蚁走在最前面,他的裤带不见了,就用两只手提着裤子。看见旱田里谷草堆上停有蜻蜓,他就腾出一只手,蹑手蹑
脚过去,手慢慢伸出去,拇指和食指做成的夹子眼看就要夹住蜻蜓的翅膀了,那生灵忽然一扇翅膀,袅袅地飞走了。蚂蚁就直起腰,落寞地看着远去的蜻蜓。蚂蚁爸这时候就停下来看着蚂蚁,也不说话,等着蚂蚁回到田埂上,我们三个人的影子又开始在田野里慢慢地拖动。
绕过几块旱田,眼前是一片亮汪汪的水田。这样的水田在农村叫作烂田,一年四季不会干涸,其实就是沼泽地,泥是熟烂的老黑泥,田也深,黑泥能漫过人的大腿。蚂蚁爸走在中间,我能清晰地听见他厚实的鼻息,他的腰有些佝偻,让前面的蚂蚁显得更加高大。空中有盘旋的蜻蜓,蚂蚁就跳起来伸手到空中去捞,双手一松,裤子就掉了,露出两截白花花的大腿,他边跳边哇哇乱叫。
“日你娘的!”蚂蚁爸闷闷一声骂,冲过去狠命一推,蚂蚁就树桩一样地倒进了脚边的烂田。蚂蚁在烂田里拼命挣扎。“你死了去,死了我给你抵命,都死了就干净了,你咋不痛快地跌死呢?偏要这样粪球样地活着。”老人狠狠地骂,骂了几句,一屁股坐在田坎上,伤心地号哭,两只手深深地插进田坎边的泥地里。
我跳进烂田把蚂蚁抱到田坎上。“不要捞他,让他闷死得了。”老人哭着喊。
蚂蚁给吓着了,先是呆呆地看着他爸,看了看哇的一声也哭了,泪水在一脸的黑泥中冲
刷出来两道白白的沟壑。远处有扛着篾席的村人站在田坎上,踮着脚往这边看。
蚂蚁爸蹲在蚂蚁身边,用谷草给蚂蚁擦身上的黑泥,老人脸上的泪痕还在,反复擦了好几遍。蚂蚁还在哭,声音高高矮矮的,不像刚开始那样嘹亮整齐。
擦完,蚂蚁爸从谷草堆里抽出几根粗大的稻草,坐在田坎上,用膝盖夹住稻草的一端,编辫子样地搓出了一根草绳,他把草绳衔在嘴里,过去把裤子给蚂蚁套上,两只手从后面把蚂蚁搂起来,用草绳把蚂蚁的裤子绑好,牵着蚂蚁的手准备迈步。蚂蚁看了看他,身子往后缩,眼里跳跃着畏惧。我过去从蚂蚁爸手里把那只黑乎乎的手接过来,说我来吧!老人点点头,他的眼里全是哀伤。
晚上,天上有月亮,月光里是一片嘹亮的蛙声。
蚂蚁爸和蚂蚁妈坐在屋檐下,看不见人,只有旱烟在忽明忽暗中嗞嗞的燃烧声。我拉条凳子远远地坐在围墙边,蚂蚁骑在围墙上,手里拿根篾条,“驾驾”地吼。坐了一阵,我起来走到台阶下,对阴影里的两个人说:“那头事多,电话都催了几次了。”
烟锅子猛然炸亮,能看见一张模模糊糊的老脸,瞬间又暗淡下去了。
回吧!男的说。
天还没有亮我就起床了,公鸡在鸡圈里长声吆吆地喊,喊得一寨的公鸡都忙碌起来。把东西收拾好,晨曦才铺满了一窗。蚂蚁还在睡,嘴
无规律地啪嗒着,像在咀嚼着一张无形的饼。我拉开门,金色的光芒在堂屋里流动,雾气在敞开的大门口徘徊,蚂蚁爸坐在门槛上,依旧吸着烟,晨光劈面,把他勾出一个金黄的幻影。我站在堂屋里伸了一个懒腰,蚂蚁爸回头,把烟杆从嘴里抽离,说起来了,我点点头。我过去和他在门槛上一排儿坐下来,天边正一片绯红,旱烟的烟雾和清晨的雾气搅在一起,在我们的呼吸之间打着旋儿,我们这样坐着,都不说话,都心事重重的样子。我想走了,每晚都做梦,梦里看见的都是那些熟悉的景儿,悬在半山腰的房子,窗户里孩子们的脸蛋,山脚下的火葬场,远处高高矮矮的楼宇,一溜儿向远处延伸的绿化树。这些景象在梦里清晰得像一面平整的大镜子,我甚至能听见自己夜晚踯躅在巷子里的脚步声,啪嗒,啪嗒,脆脆地敲击着鼓膜;依旧能在街道拐角处遇见那个穿吊带裙的女孩,我们并肩站着,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有点像老家香瓜的味道,还有她的呼吸声,轻柔、恬淡,轻轻掀动着垂在嘴边的一绺秀发。每次梦醒,先看见的却是一屋子暧昧的月光,还有身边打着鼾的蚂蚁,屋角的土豆已经有了腐烂的味道,酸酸地在鼻孔里流淌。还有很多,蟋蟀的尖叫,老鼠的闷哼,尖嘴蚊最后的哀鸣。醒来后,我就睡不着了
,只能睁着眼睛,等待黎明的来临。
蚂蚁妈递给我一碗面,面条是自己加工的,颜色不好,有些灰暗,但味道不错,剁碎的青椒和西红柿在猪油里焙焙,浇在面上,勾得满嘴唾液。吃吧!她说,这里离城好远呢!我蹲在檐坎上呼啦呼啦地吃面,两个老人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感觉到了一丝淡淡的异样。
蚂蚁爸坚持送我出去,他走在前面,两只手背在身后。旷野里湿漉漉一片,朝阳照着田埂上的大脸草,发出耀眼的光芒。我们站在公路边的皂角树下,树上那片新鲜的创面还在,只是那些红色的蚂蚁已经不见了,只有一片收水后的暗褐色,像一块结痂后的伤口。蚂蚁爸的眼睛一直望着公路那头。“每天就一次班车,不要指望有座位,都是塞得满满的。”他望着远处说。
我的手一直捂着旅行包,脑子里想着那沓钱,五千块,没错的,全是百元面额,我数过很多次的。好几次我都想把它往外掏,可就是掏不出来,它仿佛重逾千斤,慢慢地我的手都开始颤抖了,还有些酸麻。我还是怕,怕袋子变得空空,那样心也会跟着变得空空的了。我始终跟那只手较着劲,可它就是不听我指挥。我知道,我是彻底被我的左手打败了。
蚂蚁爸忽然递过来一沓钱说:“蚂蚁子能回家,全赖你了,我们也不知道你花了多少钱,我和他妈商量了一下,
这是两千块钱,你不要嫌少。”我连忙把他的手推回去,说不用的,真的不用。老人坚持着,我也坚持着,我最后脸都红了,老人有些难为情,以为我的脸是急红的。他终于一脸歉意地缩回了手。
客车终于来了,像个喝醉的大汉,踉跄着。果然满满当当,几张年轻的脸孔贴在车窗玻璃上,木木的,如同被冰冻住了一般。我拍了拍蚂蚁爸的肩膀,老人看着我,对着客车挥了挥手,我抬了抬腿,迈不动步子,我回头,蚂蚁站在我身后,两只手紧紧地抓住我衣服的后摆。我对着他笑笑,伸手去拨他的两只手,拨不开。见我这样,他似乎焦急了,紧紧咬着的嘴唇忽然松开,哭声涌了出来,这时我才发现,蚂蚁只穿了一条裤衩。蚂蚁爸过来,用力把他的两只手拉开,我慌忙向客车跑去,刚准备上车,蚂蚁甩掉了他爸,哭喊着冲过来,拉住我的衣服拼命把我往下拉,我则死死地把住车门。我们就这样僵持着,湿湿的晨雾里只有蚂蚁的号哭声和客车机器低低的轰鸣声。我猛然发力,终于跳上了客车,哪知道蚂蚁也跟着跳了上来,一截白花花的身体挤在车门口,好几个女人都把头转开了。
“下去!”我用力推他,“滚下去!”蚂蚁不看我,两手死死地抓住车门边上的扶手。
“到底走不走?”司机愤怒地问,一车人用厌恶的神色看着我。
僵持了一阵,我最终投降了,跳下了车,蚂蚁也跳了下来。
客车颠簸着远去了,我怅然地看着远去的客车,火上来了。我一把揪住蚂蚁的脖子,眼睛恶毒地盯着他。他咳嗽着,对着天空翻着白眼。
蚂蚁爸站在一旁,他的嘴和手都蠢蠢欲动,最后还是内疚占了上风,没有动,也没有说话。直到我把蚂蚁放开,他才对我说:“要不再耽误你两天,等给蚂蚁子喊完魂,你就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