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呼吸屏得極輕,幾乎算得上是在憋氣,恨不得就變成一點塵埃粘在秦思意的領口,一字不落地監聽他與所有人的對話。
「……你該引導他去接觸更多人。」
舍長說前半句時恰好轉過一道圍牆,鍾情匆匆追了上去,到底也還是沒能聽見。
可他敏銳地捕捉到了最重要的內容,與早晨對自己的提醒相似,哪怕沒有提及姓名,他也依舊篤定地代入到了自己身上。
「我和布萊爾先生提起過。」
秦思意把課本抱到了另一邊手臂上,空出靠近舍長的一側,又將兩人的距離拉近了些。
「布萊爾先生認為那只是生對前輩暫時的依賴,等到習慣這裡的生活之後,自然就會克制。而我需要做的,就是在他適應之前儘可能地提供幫助。」
鍾情注意到,秦思意在說這段話的間隙輕輕扶了一下眼鏡,修長的手指在關節處折出優美的弧度,抵著鏡架一推,遮住側臉,仿佛是刻意要和舍長講悄悄話。
他想,舍長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樣嗅到了對方身上朝露似的氣息,淡淡在言語間包裹住交談的對象,清淺地讓人產生一種可以被稱作留戀的情緒。
轉彎後的路很長,接著一個坡道,盡頭處才是又一棟教學樓。鍾情始終沒有聽見舍長做出任何回答,只在後者的臉上捕捉到了一閃而過的,並不那樣認同的表情。
他打量著秦思意的一舉一動,從嘴角的弧度到看向太陽時慵懶眯起的眼睛。
對方仿佛並不在意舍長的反應,反倒像是在為自己的負責而感到滿意。
大約是同樣注意到了這一點,舍長並沒有說出原本想要提醒的話,他只是跟著秦思意一起朝葉片間隙的光斑看了過去,在分別前自言自語般說到:「我並不覺得沒有距離感會是件好事。」
秦思意應聲故意靠了上去,貼著舍長的外套,輕聲笑起來:「那你也不該把這句話說給我聽。」
那分明只是一句玩笑,鍾情卻從其中聽出了對他的縱容乃至包庇,他將其理解成秦思意對舍長言語間的不滿,充斥著獨屬於他的溫柔平和。
鍾情便帶著這份意外收穫的好心情一直到了傍晚,他難得沒有和秦思意一起去食堂,而是趕在生活老師下班之前去了一趟辦公室。
青春期的來臨讓少年的身高迅變化,開學前訂製的校服顯然已經並不合身,尷尬地在邊邊角角縮起一截,呈現出一種莫名的拘束。
老師帶著鍾情去了服裝室,一位裁縫正收拾著自己的小包準備下班,見鍾情來了,也沒有多問什麼,只是上下打量了後者一番,繼而沉默著走到他的面前,十分老練地折起袖口看了一圈。
「把先前預留的尺寸放出來就好,不用做的。」裁縫說話時並沒有看鐘情,而是蹲下身接著去檢查褲邊。
他的頭髮已經徹底白了,一絲不苟地用髮膠固定成一個嚴謹的髮型,乍看之下倒並不像個裁縫,反而更像是位老學究。
「這兩年的生長得可真快。」他在起身時朝鐘情瞥了一眼,而後又把目光移到窗外,莫名就讓這聲感慨多了幾分老舊的故事感。
鍾情安靜地垂下眼,將視線停在對方布滿皺紋的手上,一邊遞出外套,一邊好奇地問到:「以前的學生是什麼樣的?」
老裁縫接過外套,仔細在鍾情尚未徹底長開的輪廓上掃了一遍,末了別有深意地答道:「或許要比你矮一些,但你的學長們會更多一點舒展與坦然。」
他說著指了指邊上的衣架,將鍾情的外套收好,回到工作檯前補充到:「先拿一套替換的吧。」
鍾情於是走過去,在幾套熨燙整齊的校服間翻了兩遍,不知是在挑揀些什麼,最終古怪地選中了一身看上去最為陳舊的,麻利地從衣架上取了下來。
「我覺得這件會好一些。」生活老師在一旁善意提醒到。
「沒關係,我只是先穿回宿舍。」鍾情禮貌地回應了對方,又跟著解釋到:「我不太習慣穿別人的衣服,回去找室友借一件就好了。」
他乖巧地看向老師,眼神里流露出一種真切的苦惱,他將自己狡黠的心思編造成虛構的事實,順理成章地為自己找到了愈加靠近秦思意的理由。
第15章對望
『穿到了學長的校服。』
穿著那身老舊的校服吃完晚餐,鍾情獨自一人沿著湖畔走向了通往斯特蘭德的小徑。
他在路上巧合地又一次碰到了舍長,對方粗略地打量了他幾眼,末了什麼都沒說,仍舊帶著那副難以捉摸的表情離開了。
散漫的晚霞漸漸被烏雲蓋了過去,映著昏黃的燈光,在天空下鋪出一種厚重的壓抑。
鍾情抬頭看了看,加快腳步朝宿舍的方向小跑了起來。
雨水在他推開大門的那一刻驟然落了下來,帶著鋪天蓋地的聲響,仿佛要把世界都從那道門的位置隔開。
他在花園裡便聽見有琴聲隱隱從休息室傳來,飄飄蕩蕩融進風裡,像是這陣大雨的前序。
開門時的鈴響打斷了對方的演奏,霎時就只能聽見身後滂沱的雨聲,以及悶在樓里模糊不清的嬉鬧。
休息室的鋼琴斜對著大門,間隔了數根樑柱,將秦思意框在了重重光影之中。
他在雨聲響起的瞬間抬眼看向了門外,少年便站在那裡,如同一陣被急雨打出來的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