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宫门外黑鸦鸦地摆满了轿子,从天牢中放出来的朝廷股肱、宰执重臣们重整冠笏,鱼贯而入乾清宫。皇帝升座,命内侍就兵器司贪腐一案颁旨,众臣心中暗呼侥幸,秉笏低,齐颂圣君英明。
山呼般的万岁声散去后,皇帝微笑着看着丹墀下的众臣,道:“诸位爱卿,大理寺在此次审案过程中,清理以往的案卷,于‘鲁王观星’一案中现若干疑点,重审证人,证明当初被关入狱中的梅怀素实是冤屈。从即日起,梅怀素无罪释放,官复原职,仍为龙渊阁大学士、太学主讲、内阁参政。”
饶是过去了十余年,乍一听到“梅怀素”这个名字,众臣仍大为悸动。他们讶然抬头,只见一个身着淡紫色官服的身影从丹墀旁缓步走出来,他虽然显得苍老了许多,但眼神仍如十多年前一般炯炯有神,他的目光自众人身上掠过,平静无波,只在看到某个同样两鬓微霜的面容时,两人微不可察地,会心一笑。
此时晨雾未散,天仍阴霾,乾清宫的琉璃飞檐在铁灰色的天幕衬托下,如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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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宣下朝后往兵部销假,和一众同僚寒暄了片刻,恰逢吏部尚书引着新任龙渊阁大学士、太学主讲、内阁参政梅怀素往六部认识各部官吏。听到顾宣的名字时,梅怀素只淡淡地点了点头,旋即便询问起年轻官员们的籍贯履历。顾宣坐在一边抿着一杯清茶,神情淡然,直待梅怀素走后,他才出了值房。
回到顾府门外,晨雾已散,丽日高升。顾府门前车马喧嚣,管家正忙碌地指挥着仆从们拉过一辆辆马车,其华则站在门口,与表小姐们一一惜别。
顾宣拉马避在一旁,眉头微皱地看着满地爆竹的碎屑,道:“怎么回事?”顾十一笑道:“小子们想着讨大夫人的赏银,早把消息传了回来。大夫人命放的鞭炮,还说要去酬佛还神,大举庆祝。”
顾宣不禁摇了摇头,目光却凝在府门前娉婷而立的其华身上。不知是不是阳光灿烂的原因,她整个人散着一股与素日不同的光彩,嘴角清澈的笑容抑制不住地往外倾溢。
她将最后一位表小姐送上马车,目光掠过一边的顾宣,得意地“哼”了一声,装作没有看见他,对紫英道:“我们进去吧。”纤腰一扭,扬长而去。
顾宣不禁又摇了摇头,回到俯仰轩沐浴更衣,顾十一进来禀道:“侯爷,小侯爷已经被押往天驷监,咱们也可以出了。”
“嗯。”顾宣换上便袍,目光掠过手臂上那个淡了许多的啮痕,忽然间笑了笑,道:“十一,还记得阿九以前捉住的那只狐狸吗?”
顾十一愣了一下,旋即大笑,“当然记得。”
怎么会忘记那只狐狸呢?也不知哪来的小东西,饿得慌,闯进顾九为捕獐子设的铁夹子里,被夹伤了后腿。顾九如获至宝,把它带回军营,引来众人围观。
那是一只漂亮的小狐狸,毛光水亮,伏在笼子里呜呜低鸣着,不时舔着受伤的腿,骨溜溜的眼珠不安地望着笼子外围观的人。顾九找来东西喂它,它等众人都走开了,先蜻蜓点水般地轻轻嗅一嗅,然后警惕地看看四周,再嗅一嗅,再看一回,这才狼吞虎咽地将东西一扫而光。
众人都劝顾九将它放了,说狐狸是养不熟的。顾九却不信这个邪,将它关在伙房后的小山坡上,日日偷了伙房的好东西送过去。
养了半个月,狐狸的腿伤好了,也不再避着人吃东西,顾九偶尔伸手去摸它,它也低着头,温顺乖巧地任她抚摸。恰好那日顾显外出,顾九想着带这狐狸到军营中炫耀一番,便将它从笼子里拎出来,一人一狐,甚是得意地走入军营。正当她将小狐狸放下地,想训练它如猎犬般蹲下时,小狐狸却忽然跃起,在她手背上重重地咬了一口,然后如闪电般纵向山林。
正当顾九疼得呲牙咧嘴,众人笑得东倒西歪时,忽听到一声长长的啾鸣。众人抬起头来,只见那只狐狸正蹲在山顶,回头望着军营,示威似地长长呜了一声,彻底消失在丛林之中。
从此,狐狸成了顾九心中永远的痛。再后来,因为她作战风格诡异,狡猾多变,西夏人为她封了个“边塞之狐”的称号,消息传来,她气得连摔了三把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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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十一见顾宣唇边露出促狭的笑容,想是也忆起了顾九当年的尴尬样子,不由笑道:“侯爷,这话可别再在九哥面前提起。”
顾宣哈哈一笑,道:“你先等着。”说罢系好腰间玉带,径直往赏梅阁走去。
其华正带着紫英捧着十几本书要往书房去,笑意盈盈,脚步轻快,方转过月洞门,顾宣忽然挡在她面前,微笑道:“换衣服,随我去个地方。”
其华收住脚步,瞪着他道:“去哪里?”顾宣道:“到那里就知道了。”口气却是不容拒绝。筆趣庫
其华只得将手中的书交给紫英,轻描淡写道:“你先将这些书放回去,再过来服侍我换衣服。”紫英会意,应声“是”,正要转身,顾宣忽伸手过来,不经意地翻了翻她手中的书,又抬眼看了看其华,道:“你看书倒是看得挺杂的。”
其华淡淡道:“我小时候只能偷书看,只要能偷到,什么书都看,自然看得杂。”说罢不再看他,进了赏梅阁。
她换了衣服出来时,顾宣已在府门口等候,嘴角始终噙着一丝意蕴不明的笑容。其华心中狐疑不安,不知他究竟要带自己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