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而来的确是东风。春日黄昏时的东风,混着杏花、桃花、柳絮的香,伴着满城渐起的灯火,吹得人醺醺欲醉。顾云臻直至出了城,酒意才稍稍退却。他打马直奔青霞山,到了山脚才想起现在是夜间,根本不可能上山采药,可他也不敢回城,只得找到麓泉寺借住了一个晚上。
禅房中,他时不时就面红耳赤一阵,每一次脸红,便连念数声“阿弥陀佛”,又担忧明天不会再刮东风,数次起来看窗外在风中摇曳的松竹,再想起那素衣少女不知会不会如约而来,上次没有问她的姓名,心中十分后悔,这一晚如何睡得安稳。
天不亮他便起来,见东风愈盛,不禁大喜,便直奔杏林而来。杏花在晨光中开得云蒸霞蔚,顾云臻进了杏林,远远见那素衣少女正站在树下张望,乌如云,纤腰不盈一握。他看着她的腰,手指头一动,正要往上细看,恰好其华转过身来,见到他便微微一笑,顾云臻窘得说不出话来。
其华并未察觉到他的窘色,拿起地上的竹篓,道:“走吧。”顾云臻愣道:“啊?”其华道:“去采寄风草啊。趁着东风正盛,要是转了风向,可就采不到了。”顾云臻忙抢过竹篓子背上,跟在她身后,犹豫了好一阵,又觉得贸贸然问她闺名不妥,便在脑中盘算,要想个什么办法套出她的名字才好。
其华带着他往青霞山西侧的悬崖峭壁走去,这一路起始尚有狭窄的石径,越往上走,越是艰难,往往需手脚攀爬,有时还需侧着身子慢慢挪过宽仅数寸的石崖。顾云臻见其华在前面走得如履平地,十分惊讶,忍不住问道:“你练过轻功?”其华愣了一下,道:“我们采药之人久在山崖出没,自然身手灵活些,轻功倒是没有练过。”顾云臻一想也是,便又在心里盘算如何问出她的名字,一边顺口道:“看来轻功一途,还是要在这等险要地方来练,以姑娘的身手,京城一般的武师也难以抓住你。”
其华小时候体弱多病,且常被苏府里那些捧高踩低的人欺负,就是去厨房要点菜,也被人揪着耳朵骂。其华性格倔强,挨了打骂也不肯回来哭。直到八岁那年,沈红棠见到她背上的伤痕,才知道女儿小小年纪竟饱尝了世态炎凉。
沈红棠思量了整整一晚,决定教其华武功。只是她不肯教打斗的招式,只教其华练轻功。按沈红棠的说法:苏府之人打你时,你躲开便是了,何苦与人争个高低。沈红棠卧病在床,只能口授,一切靠其华自己苦练,颇吃了一些苦头。这些年,她谨遵沈红棠的严训,从来没和人动过手,还总以为自己的轻功不过是能躲开那些人的打骂。苏府的人也从来只是以为这个小丫头跑得快,骂她两声“贱丫头”就算了,她倒是再也没有挨过打。bΙQǐku。йeτ
听顾云臻如此一说,其华不由心生疑云:若真如这少年所说,以自己的身手,京城一般的武师已抓不住,为何娘不让自己带着她逃离苏府呢?为什么娘让自己姓沈,却仍说苏理廷是自己的亲爹,不允许自己对他无礼、对他不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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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么想了一阵,忽然感觉总有什么不对劲,想了半天才觉是顾云臻说话的声音。她忙转过头来,问,“你声音怎么变成这个样子?”顾云臻脸上腾的一红,扭扭捏捏道:“没什么,今天早上吃馒头吃得太快,不小心咬了舌头。”
其华“噗”地一笑,顾云臻脸更红了。其华凑过来说道:“让我看看你的舌头。”顾云臻心中有鬼,哪里敢让她看,更觉得这话有着几分不能深究的暧昧之意,便红着脸连声道:“没事没事,只不过轻轻地咬了一下,不用看。”
其华道:“声音都变成这样了,咬得可不轻,得赶紧服些药才是,不然伤了舌根,很难痊愈。”她四处望了望,往右边的山崖上攀去。那里长着几丛可以清热化毒、止血敛伤的龙芽草。她小心翼翼地在山崖上寻找落脚的地方,身子则紧紧地贴着崖壁,慢慢地往上攀爬。
顾云臻阻挡不及,其华已爬上了数尺。山风劲盛,她一身素服,如同在崖壁上绽开了一朵白茶花,却又颤颤悠悠,仿佛随时会从枝头坠落。顾云臻在下面看得提心吊胆,不时叫道:“小心些!”又叫:“再往右边一点,对,右边半尺,有落脚的地方。”二人这般配合,其华终于采到了那丛龙芽草,返身下来。
她快落到山路上时,顾云臻迫不及待地迎上去,道:“不过舌头咬了一口,用不着这么冒险,若是有个好歹,可……”
他话中关怀之意甚浓,其华从小到大,只有沈红棠对她用这种口气说过话。一时间像是有股暖气自心窝处吹进来,又像有片羽毛在心窝里挠了挠,她一下心神不稳,脚下一颤。
这一颤,顿时没站稳,本来要稳稳跳落的身子从石壁上趔趔趄趄地滑下来。顾云臻看得清楚,“唉呀”一声,跳前一步,双手往前伸出,搂住了其华的身子。只听得“喀喇”、“啊呀”数声,二人在山崖边滚了两圈,总算顾云臻在千钧一之际,用右手死死拽住崖边的一根粗藤,左手搂着其华的腰,二人才没有掉下悬崖。可此时,其华的身子已经滑出山崖,悬在空中,十分危险。
山风剧烈,其华左右摇摆,顾云臻的手慢慢吃不住力,一分一分地自她腰间滑开,他急得大叫:“抓住我的手!”其华忙伸出双手,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臂,可抬头间,只见顾云臻拽着的那棵老藤吱吱作响,显然是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有断裂开来的危险。她闭了闭眼,在心中叹道:罢了,就和娘一起埋在这青霞山吧。
她睁开眼,对顾云臻叫道:“再往上走,你就能看到寄风草。”顾云臻愣了一瞬,明白过来,大叫,“不要放手!”眼见其华就要放开双手,他急得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叫着的却是十分决绝的话:“你若放手,我也放手!和你一起掉下去!”
其华听在耳中,整个人便在大风之中呆住了。顾云臻拼尽所有的力气,用脚抵着崖边一块突起的石头,一点一点地往后挪,待身子重心靠后一些,他又咬着牙,一分一分地将其华往上提。老藤在头顶吱呀作响,碰得崖壁上的泥土纷纷往下掉落,其华不由闭住了眼睛,心中一片混沌之时,已被顾云臻提上去,紧紧地抱在了怀中。
与此同时,那颗老藤终于“啪”地断裂,带起无数泥土,往山崖下呼悠悠地坠落。顾云臻紧抱着其华,靠在石壁上,两个人的心都是砰砰跳动,似就要从胸膛跳出来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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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臻先睁开双眼,他望着脚下的万丈深渊,脑中一片眩晕,越想越是后怕。想起爹战死沙场,娘仅有自己这么一个儿子,想起小叔叔的厚望,想起将来还要撑起二十万西路军,若是就在这里死了,娘和小叔叔连自己的尸骨都找不到。他这一刻十分后悔自己的莽撞,怀中之人是那般轻盈柔软,仿佛比掉入万丈悬崖更为危险,他心中既慌又怕,双手欲推开其华,可刚用力,右腿剧痛难当,不由□□出声。
其华被顾云臻拽上来后,耳中一直嗡嗡地响,直到顾云臻推了这一把,才回过神来。她查看一番,估计是他接住自己时右腿的腿骨被压裂了,苦笑道:“今天采不成寄风草了,还得想办法下山。”
两人历尽千辛万苦下山,已近黄昏。十里彤云铺在杏林上空,瑰丽无边。其华却没有心思欣赏这等美景,赶紧寻来草药树枝等物,将顾云臻的裤脚往上捋起,敷上药,撕下衣裙的下摆轻轻包好,又绑上树枝。忙碌完毕,顾云臻才稍减疼痛,他看着渐落的夕阳,苦着脸道:“回去要被骂了。”
其华看着他的腿,忽然问道:“后悔了?”顾云臻知道自己推开她的动作让她看穿了心中的后怕与后悔,只得闷闷地回了一声“嗯”。其华沉默了许久,又问,“那如果回到刚才,你还会……”她低下头,轻声道:“还会说要和我一起掉下去吗?”
顾云臻挠了挠头,道:“我也不知道,反正眼睁睁看着一个大活人为了帮我采药而死,我做不到。更何况……”他偷偷看了她一眼,后面的话吞了回去,只在心中默默地想——你也是为了我,才想要松开手的。
其华抬起头,笑得十分灿烂,“你等着。”她这一笑,宛如满山杏花同时开放,顾云臻心中又是一阵迷糊,忽然想到,若是方才她真的放了手,只怕自己真的会跟着跳下去。
其华却乌一甩跑了开去。顾云臻不知她要去做什么,等了片刻,只见她握着两根木棍走回来,原来是去折树枝做成了一副拐杖。顾云臻一瘸一拐,在其华的搀扶下下了山,被她扶上马,直到回头时再也看不见她,忽然想起:又忘了问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