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五月初夏日。
只是这处没有长安的高明台榭,槐阴柳色;亦没有辽东郡的黄云盖地,水曲泱泱;更没有红鹿山里的洞天福地、斜径通幽。有的是深山空谷中垒起的一座南宽北窄、南低北高的山城。
山城半旧,名曰“隆守”。以红褐陶绳纹大板瓦和筒瓦筑顶,以夯土砌墙,已不是大梁城池风貌。这处确实不在大梁境内,实属高句丽。
是贺兰泽考虑再三,专门择选的地方。往西毗邻幽州城,所距不过三百里,方便医药的传送。而虽归属高句丽,但又距离其都城集安城甚远,可谓是其边关地,王非战事不临。
如此,远离大梁人事。如有万一,又可以退入已经由公孙缨亲掌的幽州城。大隐隐于市。贺兰泽带着谢琼琚在此生活已经有三个年头了。
如今是延兴二十三年,确切地说是乾平元年。长安城中,不惑之年的定陶王在山陵崩后,终于继位大宝。只是各路诸侯早已不听长安诏令,故而依旧在混战中。
而这些和贺兰泽已经没有关系,他除了在二月里闻天子崩、新君继这样世人皆晓的消息外,旁的一概不知。亦不想知。
唯一所想,是过好当下来之不易平静日子。
他是在延兴二十年春,带谢琼琚离开的红鹿山。这之前的一年,是延兴十九年,当是他永生难忘的一年。
这一年里,他几经生死挣扎。
先是从无极峰摘得芝蜂草,为谢琼琚求得生机。然而自己却不幸跌入崖底寒潭,如入死地。数日里拼搏,总算捡回一条命。待回红鹿山,却被告知已经错过救她的最好时机,连她自己都熬不住崩溃了心志,再无生的欲望。他却执拗地将熬好的汤药按着规定的时辰给她喂下,汤药用尽,她依旧没有好转的迹象,唯一口气撑着未散。
但也仅仅只剩一口气而已。
药用尽的第二日,谢琼琚睁开浑浊的双眼,面色清苍,眸不聚光,熬不住身体的疼痛,与他低语,别再救我
又两日,她再度睁开眼,两颊染霞,手中有了些力气,抬指抚摸趴在榻畔浅眠的男人的头,温柔又悲悯,交代他,“别再相见
他说,不
两回,他都这样回她。
总不让她安心。大抵是这样的不得安心,原该
在回光返照后赴黄泉的人,终于还是留在了人间。
苏醒后的她,形销骨立,却依旧张口咽下,他喂来的药。相比你以身殉我。纵是尘世艰辛又污浊,我也愿意,再求一回生。
诸人皆道是芝蜂草起了效果,医者也道她的根基正在养护起来。
唯有她抚着男人背脊,轻叹,大概更重要的是,你让我觉得,留你一人在这世上,是我的罪过,堪比十恶不赦。
她眉宇间有年少的娇嗔,颦蹙间浮起一股恼怒色,带着这样的罪孽,我得下九泉,入阿鼻,对不对
对从来纽结冠正、形容清贵的男人,这会涕泗横流、仪态皆无,出口回她更是斩钉截铁,凶神恶煞。
“你都不好看了”她捏他皮囊,“妾不喜欢。“
“往后年年岁岁,你都会喜欢,都会欢喜的。
他这样说,便这样做。
先是从薛真人处询问了她身子的状况。
红鹿山上群医会诊过几回,六月中旬给了他确切的答复,道是当真花草挥了药效,谢琼琚的根基虽比不得常人,但是枯木逢
春,总算有了好转的趋势。
如此,又过七月,是先前判定的寿数,她熬了过去
纵是这般,他依旧不甚放心,按照薛真人嘱咐,留在山中观察,养生。
只是看着她不再昏睡,慢慢恢复正常作息的模样,贺兰泽开始忙其他的事宜。
经过谢琼瑛一事,将他本就想要寻清净地的念头再度提起。如今失忆的姑娘,看起来无忧欢愉,但他没有忘记她还有一重看不见的病症,郁症。如薛真人所言,说不定哪日一点故人旧事便又刺激到了她。
而此间这群山中医者僧人,已救他夫妻性命,断没有再连累他们的道理。
何论,纵是没有谢琼瑛,只要他在这山间一日,只要他生母知他行踪,他便给不了她完全平静的生活。
譬如,在这一年的年终,大雪纷飞里,贺兰敏就来过一次红鹿山。
大雪倾覆,她守在雪中一昼夜,直待他走下山来,与他道,“阿郎,阿母是来接你、接你们回家的。”
她说,数月前有兵袭红鹿山
,亦是阿母让你舅父领兵突袭,如此逼走歹人。你孤身在外,再有能耐,也双拳难敌四手。阿母认了,你带谢氏一道回来吧
“还有,还有阿桓,你的儿子,阿母将他养的很好,他熬过了去岁隆冬,眼下又入严寒,还不曾染过一次风寒”
贺兰泽撑伞立在风雪里,任由生母上来拖拽,泣泪,都不为所动。
竹骨伞伞沿压得极低,辨不清他神色,只闻他喘息开口,“我之行踪,知之者寥寥,您算一个。或许非您有意泄露,但有劳舅父前来相救,我不觉得欣慰,反而觉得归去仍是险地。故而,便是您如今愿意接纳长意,我亦不敢相信。至于那个孩子,你若觉养他劳心,大可送来。原是我为人父的职责,我不会推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