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盛暑,铄石流金。又值临近正午,更是浮云盘天,熏风不拂。
纵是马车中置着冰鉴,但偶尔车帘在行进中被撩起,直扑进来的热浪还是能在瞬间压下冰鉴弥散的凉气,让人心生躁意。如此,便遑论那城门口凉棚下的一老一少。
虽然霍律已经告知,贺兰敏从青州赶来辽东郡的消息,儿子坠崖这般大的事,总也瞒不住她。但这般出城门迎候,贺兰泽亦未曾想到。
马车内遥遥见了,只理衣肃容,待到三丈地便叫停车驾,下车欲徒步前往。“阿母和皑皑就在前头,烈日酷暑你莫出去了,我去便好。”
车停人空、周遭冷意转热浪,谢琼琚才有些反应过来,这片刻的功夫内,他和她说的话。她曲了曲手指,手背上还有他方才言语时覆上来的掌心温度,和一点纱布的粗粝感。
她垂着眼睑,下落的眸光不知怎么就划过了他的右手。无论是指骨,还是掌心划痕都不是太严重的伤。薛灵枢原是随霍律一道来接他们的,回程路上,帮他清理医护的很好。
他们都和她说过,一点皮外伤,无碍的。
无碍的。
她在心底和自己说。
薛灵枢还说,六齿花已经送来,待回楼中稍做休息,就给可以给贺兰泽左臂重新续好筋脉。
贺兰泽说,等手好了,天天都要抱她。
想到这,后背蓦然打颤生出的一层细小颗粒慢慢退散了,她勾起嘴角笑了笑。长意
谢琼琚心里想着事,听得声响,不由循声望去。是他在唤她。
“我很快就回来,你安心坐着。”车前的男人唇口张合,冲她温和地笑,又说了这么一句话。
去哪她愣了愣,努力聚拢涣散的神思,似想起什么,目光不由往车窗外城门口看去。
自然先看了皑皑。
又是近两月未见,然孩子明显白皙丰盈了些。她梳着双丫髻,髻上坠着金玉两色米粒珠子,辫里缠着金晃晃的丝绦,穿了一身鹅黄镶边的藕白襦裙,腰间点缀着同色腊梅纹
路。
跽坐在藤席上,双肩打开,背脊笔挺,衣衫规整利落,是个高门深户里俏丽的小女郎了。
她的模样愈像自己。
但谢琼琚却觉得,她身上属于自己给她的痕迹都没有了。
自己给了她什么
流离的生活,坎坷的命运,然后在担惊受怕的年年月月生出的燥郁、不安
如今没有了,该是好事。
她原本勾起的嘴角深了些。
“我去见过阿母。”贺兰泽的回应零零碎碎回荡在她耳际。
她下意识点了点头,然后目光便从皑皑身上移向她对面的老妇身上。拢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攥起来,她转看男人离去的背影上。
终于意识到自己前头的忐忑是因为什么。
七年前她伤了他左臂,七年后又伤了他的右手。他身上的伤,中断的前途,都是因她而起。大抵是个母亲都无法容忍。
所以她把皑皑带在身边是何意
谢琼琚的掌心渗出薄汗,那点从心底攀起的惧意一层层扩散开来,她猛地起身下来,疾步朝前走去。
“夫人”车夫和侍卫惊了一瞬,因为她下车是差点跌倒。
“长意”贺兰泽闻声回头,见人步履虚浮过来,只赶紧迎去扶住她。
外头日光晃眼,暑气袭人。贺兰泽掌中有力,身上苏合香甘冽。
谢琼琚怔了怔,眼中的混沌慢慢散开,神思清明了些。“你是不是一个人害怕”贺兰泽带着她往侍者高撑的伞下避过。
谢琼琚摇头,眉梢染上一层稀薄的笑意,有些报赧道,妾与你同去。断没有让尊长迎候,妾避内不见的道理。贺兰泽看她面色尚且平和,揉了揉她后脑。两人相视笑过,往前走去。
贺兰敏今岁四十又七,近天命的年纪。
鬓角微霜,眼角细纹,是当年碧玉年华里命运急转、辛酸的烙印。而如今乌云高髻,仅一副钗环点缀的利落,和裸纹深衣,只腰间一枚羊脂玉作饰的简约,是千帆过尽后的从容高华。
“快起来,大热的天。”她扶起请安的人,两手握在儿子臂膀上,退开一步上下来回地看,眼中渐渐便蓄满了泪意,合目道,万幸万幸只是瘦了一圈。你父王保佑你
让阿母挂心了,是孩儿的不是。贺兰泽伸出右手,引过谢琼琚,“阿母,这是长
意。”
妾、谢氏拜见谢琼琚方才同贺兰泽一道请安时并未开口,只是跪地磕了个头。眼下单独见礼,她突然不知该如何称呼。若是随贺兰泽去唤,他们已经和离还未重新接连理,显然不合规矩;若是按寻常长辈称呼去唤,仿若也不妥。
这会没有外人,不拘规矩。不想,贺兰动接过了她的话,只将她静看了一瞬,示意贺兰泽将人扶起。
十年了。距离阿郎写信我,要娶你过门,一晃十年了。倒也还是你我头回见面贺兰敏长叹了一声,看了眼旁的皑皑,有些苦笑道,罢了,随阿郎道唤我阿母吧。
这话落下,谢琼琚和贺兰泽都有些意外。到底,贺兰泽冲她点了点头。谢琼琚福身而拜,妾谢氏见过阿母。贺兰敏含笑颔,招手唤过小姑娘,皑皑过来,见过你双亲。
双亲。
谢琼琚有些局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