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加佩嘆了口氣,說:「您累了,陛下。別在心裡塞這麼多事,會把身體壓垮的。您按時休息,養足身體,我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
伊莎貝拉抽泣著,在枕頭上擦乾眼淚,她低聲說:「我看得出來,您也有心事,您就說吧!事到如今,我還有什麼是不能承受的?說吧,倘若您還是我的朋友,就用您的事來轉移我的注意力,讓我想些別的吧!」
阿加佩沒辦法了,只好說道:「我原本想著,要向您求一個恩典……」
「恩典,」伊莎貝拉稍稍提起精神,「什麼恩典?」
「我想離開西班牙,」阿加佩說,「回到我自己的家鄉,是時候了。」
伊莎貝拉睜大了眼睛,輕聲叫道:「啊!」
「離開西班牙!為什麼?您是我的朋友,您也要離開我嗎?」皇后無限傷感地問,「是不是近來的流言蜚語使您煩心了?還是您已經厭倦了在塞維亞生活,想去別的地方見識一番?別的事,我都會儘量滿足您的請求,但是離開西班牙,卻是我不曾想過的!」
「請原諒我的唐突,陛下,」阿加佩說,「可分離並不代表永別,您是我永遠的朋友,我不會忘記在那些危難的時刻,焦急的日子裡,您對我的支持和援助,我們的友誼永遠不會變質。但是我……我受過的苦太多了,我陷在仇恨的漩渦里,總也盼不到平靜的日子。」
他沉默了一會兒,懷念地說:「這段時間,我越來越頻繁地想起家鄉,想起那座海邊的小城,是那塊土地滋養著我,照料著我的靈魂。我想念那裡的陽光,那裡的海風,那裡的人們……我想念我的小花園,我的故友,其中更有我視作父親的人。我依戀它,靠它來治療我心上的傷痕,正是在那裡,我度過了一生中最乾淨,最美好的時光。」
皇后哀傷地說:「那胡安主教呢?他不是您的另一個父親嗎?」
阿加佩低下了頭。
「他是,」他回答道,「我分不清是對他的愛更多,還是感激更多。只不過,我們……我們終究是不一樣的。離開了他的書房,他的金幣和紋章戒指,他不會開心。他不像我,我可以毫不猶豫地放棄西班牙的一切,但這裡才是他的家。」
伊莎貝拉傷心地道:「那麼,您就去吧!倘若您心意已定,必須要離開這個國家,您就去吧。您是自由的,我要將您強行留下,您的心也會跟著死去。可是,我希望您記住,西班牙同樣是您的第二個故鄉。不要忘記我啊,也不要忘記這裡愛著你的人。」
阿加佩流著眼淚,夜深之時,他才告別皇后,走向主教的居所。
就是在這兒,他忐忑地跟隨侍從的指引,懷著對未來的憧憬與恐懼,來到胡安·豐塞卡的面前,接受了他的質問與考驗。十餘年的光陰一閃即逝,這個老人嚴厲地教導他,也真摯地保護他,他們是有緣無分的親人,無名無分的父子。
他走進去,沿途的侍從向他脫帽行禮。阿加佩的手心已經冒了汗,他就像第一天覲見那樣不安。
「你來了。」胡安·豐塞卡坐在椅子上,這麼多年過去,他更老了,行動也更遲緩,幾次生了重病,都是阿加佩跑前跑後地照顧他。
然而,老去的獅子仍然是獅子,布爾戈斯的主教牢牢攥著貿易局的命脈,任憑歲月流逝也不肯鬆手,權力使人長生不死,永葆青春。
胡安看著他,神情看不出悲喜:「你是來向我告別的嗎?」
阿加佩頓了頓,他不意外,宮廷里沒有秘密,對於那些特別了解它的人,它甚至可以是透明的。
「我……我已經思考了很久。」他回答道,「種植園已經不需要我再看著,香料貿易的占比份額也越來越大,我可以功成身退,回到我自己的地方了。」
主教緘默一陣,另起話頭道:「黑鴉就是傑拉德·斯科特,我已經知曉了這件事。」
「……是。」阿加佩說。
「你不恨他的欺騙,忘了你和他之間的深仇大恨?你不想報莉莉生母的仇了?」
「不了。」阿加佩搖了搖頭,「我和他的仇怨已經解開,太多年了,我想,我總不能一直和他糾纏。我放他走了。」
「不是還有摩鹿加?你最開始的願望,不就是想親眼見證了摩鹿加的毀滅?」
「這個願望差不多完成了,」阿加佩說,「它壟斷香料的地位早已不復存在,現在,西葡兩國的艦隊全在討伐它,我把收尾的工作丟給傑拉德·斯科特,只當這是他欠我的。我……」
他抬起眼睛,望著老主教:「我累了。摧毀白塔,擊垮了摩鹿加,這其中不止是我一個人的力量,更離不開您的支持。您是我一輩子的恩人,可是我不能留在這裡,我不適合金碧輝煌的宮廷,權勢爵位、華服美食,更不適合我這種出身的人。」
「您不用擔心,我不是在妄自菲薄,正相反,我再也不會這麼幹了。事實上,只要我受著陽光的直射,用掌心挨著大地的泥土,我就會由衷的高興,感到心中踏實又滿足。只要我在花園裡勞作一個下午,那麼對我來說,這個下午的寶貴之處,將更甚於和皇帝共進的一次晚餐。我和您是不一樣的人,主教閣下。我覺得……我是時候該離開了。」
主教沒有說話。
長久的靜默後,他才疲憊地彎下了腰,蒼老的痕跡,一瞬間在他身上顯現出來。他喃喃道:「小鄉巴佬,到底是小鄉巴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