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八月和九月,是豆蔻的最佳種植時間,將種子放到濕潤的沙土中攪拌均勻……」阿加佩神采飛揚地讚嘆,「這都是怎麼發現的?我是說,這些詳盡的播種方法,能想出它的人絕對是天才!」
說著,他笑吟吟地瞥了一眼傑拉德的方向,像是補救似的:「當然,我親愛的朋友,能把這些秘方一字不漏的背誦下來,你也是絕無僅有的天才,我就是這麼相信的。」
傑拉德不吭氣,只是定定地盯著他,指望用自己陰鷙駭人的目光嚇退眼前的幻象,阿加佩卻像聽到了什麼誇大的讚美一樣,微微紅了臉頰,急忙辯解道:「我?我麼,我肯定不是了。和你看見的一個樣兒,我只不過用園藝的愛好,烹飪的愛好,來稍微彌補一下生活的空缺……唉,你知道的,人總得給自己找點事做啊。」
他仍然沒有開口,但阿加佩卻傾聽著什麼,點點頭,嘴角露出點苦笑:「是的,你說得一點兒不錯,莉莉是我的心肝。可是,我也不能把治癒痛苦的希望,一股腦地全寄托在她身上,她是我的女兒,是獨立的活人,不是什麼……什麼心靈的止痛藥之類的。我不能老是巴著她,利用她來忘記過去的悲慘經歷,那成什麼樣子了?我寧願她快快樂樂,沒有負擔地長大……」
注視著他,傑拉德忘記了當下的事,等到燈光越來越暗,直至「噗」地熄滅,他才如夢初醒,再用發抖的手去點燃燭火。
但當他快抬頭時,阿加佩的身影又消失了。
在傑拉德深陷噩夢的時候,阿加佩偶爾也會出現那麼幾次。驚懼的幻覺中,傑拉德完全能感覺到他那雙柔軟的手,手指上帶著薄繭,手心微涼。
「怎麼啦?」阿加佩焦急地問,「我在樓上聽到了你的聲音,你又做噩夢了嗎?來,我扶你起來……」
傑拉德氣喘吁吁,汗流浹背,心臟也瘋狂跳動,失序地撞擊著胸膛,帶動得全身都在不規律的震顫。這感覺令人頭暈目眩,想吐都吐不出來。
這是夢魘後的常規待遇,他本來早該習慣的,然而,在聽到這個聲音,在幻覺里接觸了那雙手之後,有那麼一剎那,眩暈和驚厥皆如潮水般退去——夜晚萬籟俱寂,整個世界真實而清晰,第一次如此坦然地呈現在傑拉德面前。
「喝點水,」阿加佩輕聲說,「沒事的,沒事了……」
他開始一下下地撫過傑拉德的後背,語氣舒緩而溫柔:「別喝得太急,怎麼樣,好點了嗎?啊,對了,你等等我。」
他起身離開了,也帶走了最後一點溫暖,傑拉德應該出聲的,他應該讓對方別走,應該去要求,去懇求,去祈求,但他木木地坐在床上,一聲不吭,猶如石像。
片刻後,阿加佩回來了,同時帶來了一陣虛幻的芬芳香氣。他端著一杯熱羊奶,裡頭加了蜂蜜,撒著厚厚的肉桂粉,還有一塊上下漂浮的,雲朵一樣的棉花糖。
「做噩夢就該喝它,」他微笑著說,「這個家的慣例,我可沒忘。」
傑拉德呆呆地望著他。
「好,」阿加佩坐在床邊,接著打開一本書,「那我接著上次的繼續念了?」
上次的什麼?傑拉德不知道,也不想開口出聲。他躺下了,像夢遊一樣躺下了。
「……沐浴著草木的絲絲莖絡,頓時百花盛開,生機勃勃。西風輕吹留下清香縷縷,田野復甦吐出芳草綠綠;碧藍的天空騰起一輪紅日,青春的太陽灑下萬道金輝……」
他用輕輕的,悅耳的聲音,讀起《坎特伯雷故事集》。傑拉德始終不發一語,但他最終奇蹟般地睡著了,沒有噩夢,沒有夜驚,只有無盡的寧靜將他包圍。
在有限的時間內,午夜母親終於短暫地原諒了他,願意容他入懷。
等到白日燃起明亮的光輝,他沒有醒;黑夜重到來,他沒有醒;第三天的傍晚,黃昏燒著血一般的顏色,傑拉德終於從這沉沉的一覺里睡醒,同時感到腹中饑渴,猶如裡面藏著一個快要餓死的冤魂。
他放縱地吃了,放縱地喝了,他恢復精氣神,像一個重獲生的人,再度踏上對摩鹿加的征程。
可是,人不是每次都能如此幸運,恰巧在大難當頭時獲得奇異的神啟。很快,噩夢和自厭、焦慮的情緒,又再度造訪他的神經,打破他平靜的生活,阿加佩的救贖幻影,終究無法每次都出現在他身邊。
——這就像永無止境的地獄,上一秒的安寧,只是為了襯托下一刻的狂躁和悲慘。
我要瘋了嗎?意識模糊的間隙,傑拉德恍惚地如此想道,莫非我已經瘋了嗎?
此時此刻,只有一腔復仇的業火充作他的脊梁骨,牢牢地支撐著他的事業與雄心。即便是最忠誠的下屬,也不敢與他的視線對上,他們都說,那兒死氣沉沉,藏著自毀的魔鬼,不是凡人該窺探的地方。
私下裡,所有人交頭接耳,談論著他的異常與可怕,那些從葡萄牙來的人員完全深信了千眼烏鴉任何傳說,事到如今,他們畏懼傑拉德,更甚於他們發誓要效忠的主人,巴爾達斯將軍。
於是,等到巴爾達斯來驗收計劃進度的時候,他看到的是傑拉德,也是一個眼眶深陷,瞳仁漆黑,身影瘦長的活鬼。
即便是久經沙場的老將,也不由為眼前這個可怕的人心悸了一下。巴爾達斯罕見地斟酌著用語,緩緩道:「黑鴉先生,別讓復仇的火焰如此急切地毀了你,沒有健康的身體,一切都是徒勞的。你吃過什麼東西了嗎?這兒的白葡萄酒雖然比不上在曼努埃爾陛下的宴席上喝到的珍品,但也頗負盛名,我真誠地向你推薦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