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真的好大。
一顶小轿将李化吉抬往凤阳阁,她悄悄卷起帘子,只见庑殿顶错落有致地相连成小重山,将她困锁其中。
不知道受了惊吓的幼弟今晚孤零零地睡在重重深宫中,是否可以好眠。
她低垂着眉,神色中不免揉进了层担忧。
小轿落地,凤阳阁徐徐在李化吉面前展开了,比起那些森宏的宫殿,凤阳阁显得格外精致小巧,宫婢挑着长柄宫灯,为她打出一道明亮的小径来。
李化吉见她们虽是宫婢,身上却穿红戴绿,因此更为谨慎,简直要到了步步小心的程度。
衔月吩咐道:“宫池里的热汤可准备好了?殿下一路舟车劳顿,需洗去风尘。”
她的语气听着却好像是要给李化吉洗去过往的痕迹,那种贫苦的,永远低人一等的痕迹。
几个美丽的宫婢便簇拥着李化吉前往水雾飘渺的宫池,伸手要替她宽衣,李化吉又惊又羞:“我自己来。”
宫婢不为所动:“主子自然要由奴婢服侍。”
她这个自然说得与天经地义没有什么区别,李化吉犹豫挣扎几番,还是闭上眼,咬着牙,松了挡身的手,任着宫婢替她褪下袄子。
“拿去烧了罢。”
她听到宫女这般说。
这个澡洗得漫长,李化吉猜测大约洗了一个时辰。
四五个宫婢一起,为她灌发,搓身,用了很多的皂荚、浴盐、牛奶,工序一道又一道,繁琐得好像她携带了什么秽物,非如此尽心尽力,否则洗不干净。
李化吉忍着不适与尴尬,没有出声,还好浴池热气折腾,将她的脸颊蒸得粉粉嫩嫩的,旁人也看不出她的窘迫和害臊。
净完身,宫婢捧来弹花暗纹锦服替李化吉穿上,下拖一条百花曳地裙,布料轻柔,裹在身上时没有任何的笨重,只见轻盈。
她转出宫池时,衔月眼里闪过一丝惊艳。
刚刚进宫的李化吉发色枯燥,皮肤泛黄,还穿着一件臃肿的袄子,怎么看都像是粗鄙村妇,更因知道她年方十八,因此衔月对她除了轻视外还有点怜悯。
真可怜,为生计所累,才十八岁就累成了四五十岁鱼目珠子的模样。
这样一想,作为谢家家生子的她虽为奴婢,可好歹也是锦衣玉食的长大,比之李化吉不知幸运了多少。
可她不知道李化吉枯燥的长发是有意为之。
正如同在李化吉十一二岁,眉目间初初展开了颜色后,就开始学着阿娘用黄泥浆在脸上抹痕一样,这是底层女子为了避免祸事发生的智慧,李化吉遵从的一丝不苟。
但或许正是因为总用黄泥浆抹脸,无心栽柳地将阳光长久格挡在外,因此当李化吉洗净了脸,露出的肌肤就如刚剥了壳的鸡蛋一样,又嫩又白,眉型纤长轻盈,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眸也被雾气蒸得水淋淋,柔顺青丝婉垂,显得她格外我见犹怜。
衔月笑道:“殿下有如此天人之姿,日后必然能相得好驸马。”
李化吉眉眼微动,并未接这话。
她并非是个容易忘本的姑娘,因此不会轻易地就飘飘然,她绝不会以为被宫婢们簇拥着服侍一回,穿上绫罗绸缎,她就真能从麻雀变成凤凰了。
李逢祥做了皇帝尚且还是谢狁掌中的傀儡,她一个做了十八年的乡野村妇的公主,又能相得什么好驸马。
不过是待价而沽,可以彼此交换的好筹码。
怪不得谢狁要派人来看着她。
衔月命人摆饭,李化吉很饿,又被谢狁吓得精疲力尽,确实需要进食补充体力,可是她没有胃口,只吃了小小一碗粳米饭就住了筷子,就是在这时候,太极宫来人了。
李化吉忙站了起来,衔月在旁,用掌心将她的肩膀不由分说地压了下去。
“殿下,注意仪态。”她吩咐人,“请往偏殿,殿下这就来。”
这是属于公主的腔调,明明手下无事,明明心急如焚,却还要款之又款,待传话的黄门等上会儿,才能翩然而至。
黄门开口就炸开了个惊雷:“陛下高热不退,不肯吃药,吵着闹着要见殿下。”
李化吉登时看向衔月,此事重大,衔月也不敢耽搁,忙让人准备轿子,李化吉不想耽误等待的时间,想自己先走去,衔月指了指她迤逦的拖尾裙摆。
李化吉顿悟,她已经不是可以自由自在于田间奔跑的村妇了,这漂亮的裙摆成了束缚她的枷锁,将她紧紧地架上了高台。
幸而,抬轿的黄门脚程很快。
李化吉由寿山领着,进了寝殿。
那张明黄的床榻那么大,她的逢祥那么小,虾米一样的蜷缩在床榻的角落,厚重的被子盖在身上也隆不起弧度,只有细瘦的脖颈伸在外面,一会儿喊着阿娘,一会儿喊着阿姐。
李化吉迈着小碎步:“逢祥,阿姐在这。”
她把李逢祥抱了起来。
李逢祥与其说是被高热烧迷糊了,不若说是被谢狁吓懵了,他不能闭眼,闭眼就要再次看着谢狁平静随意地把剑刃插进先帝的心脏里,血溅三尺。
他记得很清楚,谢狁说他就是下一任皇帝了,宫里的所有人也都叫他陛下,他还不懂皇帝是什么,可他知道他是先帝的继任者,那么,往后他是不是也会步先帝的后尘?
李逢祥如坠冰窟,牙齿冻得上下打颤,弥漫上的冰水堵住了他呼吸的间隙,他冷得快喘不过气了,需要很多很多的炭火,可是那些宫人却说他发了热,要吃退热的药。
他根本不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