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车队里,驸马冯绍民心不在焉地勒马前行,秀眉轻蹙,仿佛思量着什么。此趟公差倒是简单,是那逐鹿县令一时昏了头,竟想要扣下一半过年,但他却不是为了中饱私囊。逐鹿县距离怀来不过百里地,前番鞑虏进关后最先遭殃的便是逐鹿县。彼时他们占了先机,逐鹿县在毫无防备之下遭受了一场劫掠,虽是损失不大,但到底还是受了兵灾,多了不少破家的流民不好安置。县令这才动了军资的脑筋。
队伍前头的单世武一路无话,只是频频不经意地用余光瞥向冯素贞,直到见怀来城门就在眼前了,这才放慢了度和冯素贞并辔前行,低声道:“驸马无需在意,我们在地方边防上,这些事情见惯了。”
冯素贞放松了神色回道:“单都督何出此言。是我一时心软,到底还是留了几十车粮草,单都督不怪我妇人之仁就好。”
单世武似乎松了口气,沉声道:“驸马见外了。那城倒屋塌的惨状谁见了都会有几分心软的,纵使是单某这个粗人,看到那些衣不蔽体的孩童,也是有些眼酸。”
冯素贞微微颔:“都说慈不掌兵,但若是为将者心底对同胞子民没几分慈念,所掌之兵也都是无根的豺狼,是不可能上下同心的。纵然一时能胜,也不过是暴虎冯河、竭泽而渔者,终将有更强暴者轻易之。”
单世武心头一动:“驸马倒是对军事用人上颇有几分见解。”怀来卫不少兵卒便是逐鹿县人士,家中老小均还在县中,他早已知道逐鹿如今的惨状,其实他来之前便打算留下些粮草,却不便自己轻易施恩,毕竟,民不患寡而患不均。
“绍民不通军事,但到底还是了解些人心。”冯素贞此时已明白单世武为何要带着自己来出这一趟公差了,她沉沉道:“此行倒是提醒了我,北地需要的粮草不止军需,京西这般受了鞑子侵扰的地方想必还有很多,如今是秋收之际,犹然如此难为,寒冬过后便是春耕,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恐怕明年北地的春荒会格外严重!都督放心,绍民虽驽钝,但毕竟忝居官位,还跟皇室沾着点关系。绍民自会想方设法,让百姓和将士们安生过了这个年!”
转眼已看到了怀来高阔的城西门,怀来地处京西燕山山脉,南北夹山,唯东西两方平阔,故而西门修得高大坚固,也是因此成为京城的西大门而挡住了那一万鞑虏的侵袭。
今日的西门仿佛格外森严,门口守卫竟多了十几个人,冯素贞定睛看去,看到为的一袭金光闪闪的铠甲,似乎有些熟悉。
再走近了些,她听到了一个略带轻佻的熟悉声音:“一别数日,驸马风采依旧啊。”
冯素贞和单世武各自翻身下马行礼道:“见过东方都督。”
东方胜大步上前笑道:“都是同袍,何必多礼——”他把头一转,直勾勾地盯着冯素贞道,“不知驸马此行可还顺利?”
冯素贞只觉得他目色沉沉,其中仿佛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客气应道:“托都督的福,此行自是顺利得很。有劳都督出城相迎。”
东方胜挑挑眉道:“何谈有劳,驸马这么细皮嫩肉的模样,却要出这趟苦差事,才是真的有劳了。”
单世武见冯素贞秀眉微凝,上前一步道:“是下官办事不力,才累得驸马陪我一道在外奔波。这百十来辆粮车堵在门口实在是不安全,东方都督,我们进城再叙话吧。”
东方胜敛容看向他,道:“叙话倒是不必了,我只不过是见二位几日未归,有些担心,这才出城来迎一迎。”
单世武和冯素贞都有些惊讶,两人不经意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冯素贞道:“都督如此关怀,倒叫我等受宠若惊了。”
东方胜笑道:“我素来是个亲和友善的人,何况驸马论起来是我的妹夫,我自是应当多关怀着些。好了,话不多讲,二位几日奔波,还是快快进城吧!”
冯素贞默然,向东方胜欠身施了礼,便径直向城门走去。
“冯素贞,我可抓住你了。”擦身而过之际,耳畔传来东方胜幽幽的低唤,冯素贞周身一凉,宛若被刺骨的西北风穿了个透,却硬生生忍着没有转过头,大步朝前走去。
她仿佛听到了身后东方胜的大笑声。
校场旁的粮仓均已大门洞开,一百五十车粮草徐徐驶入怀来卫中,车车入库。顾承恩出手大方,除了米面之外,竟然还送来不少口外风干了的野味。
单世武见冯素贞自城外归来便一直是眉头紧锁、老神在在,以为她是累了,迟疑了下还是开口劝道:“此间的事情自有儿郎们解决,驸马辛苦,不妨回房休息吧。”
冯素贞醒过神来,摆了摆手:“单都督,我没——”
话未说完,一旁传来了通禀声:“——禀告冯侍郎、单指挥使,天香公主銮驾到。”
车马刚刚驰入怀来卫的正门,天香已经掀开了车帘朝外望去。
早间张绍民言有所指的试探让她有些不安。须知道,前世里,也是张绍民第一个暗示自己已经戳破了冯素贞的身份进而使她们走了昏招。
冯素贞的身份,自然不会瞒一辈子,但眼下,还是得紧紧瞒着。
心思转得太快,以致于当冯素贞风尘仆仆地出现在视线中时,天香一个激动从尚未停稳的马车上蹦了下来。
冯素贞被她唬了一跳,忙搀了一把帮她站稳,皱眉低斥道:“又不是小孩子了,公主怎么毛手毛脚的。”
天香讪讪一笑,岔开话题:“你回来啦,差事办得如何?”
冯素贞无奈地笑笑:“还算顺利吧。”她此刻满脑子都是城门口东方胜的那一声有如惊雷的低唤,也无心和天香详说。
天香却是兴致勃勃,事无巨细地问了个遍。两人一路寒暄直走进了议事厅,天香见冯素贞面色疲惫,这才收了话头,关切道:“你可是累了?”
冯素贞抿了抿唇:“是有些疲惫。”
天香歪头想了想:“那我不扰你了。此来只是给你送几件衣服,你自己试试合不合身吧。”说罢,她从身后随从手中的包袱里抖开一件黑色貂裘斗篷,披在了冯素贞身上。
冯素贞一怔,竟由着天香在自己身上摩挲。
天香认真地帮她系拢了领口的扣子,顺势在她肩上拍了拍:“这两日我跑了怀来好几家衣裳铺子,都没找到称心的裘衣。这一丝杂毛也没的黑裘可是我用公主的名头才从县令夫人处克扣过来的,你近日一直在外奔波,自是要穿暖些。”
一貂之皮方不盈尺,积六十余貂仅成一裘。能穿裘服的多是官宦贵族之家,寻常的店铺里还真是买不到好的。身上这件衣裳虽不打眼,但色泽纯正,光华暗生,绝非凡品,确实是颇费心思。
冯素贞心头一暖,顿时觉得方才贯穿了周身的寒风统统被屏蔽于外了。
服貂裘者立风雪中,更暖于宇下。
她微微扬起唇角,退后一步躬身谢道:“公主有心了,微臣五内铭感。”
天香看着她这般郑重,一时竟有些局促,踌躇道:“你的夹衣什么的裁缝还在做,我也尝试了下,寒衣我实在是做不来,便做了些小东西,你拿着……随便用吧!”说罢,把什么东西往冯素贞怀里一塞,扭头就走了。
冯素贞叫了她几声,见她都没有回头,只得揣着她塞给自己的东西进了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