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还亭一挑眉:“这些事,你倒是只问他。”
阵风吹过,何楚卿的丝也随着风向柔柔地拂过脸庞。他说:“因为我不愿意和你提起西北军,不愿意提起。。。祈兴。”
那些年岁都已远去,时到今日,又是恰好经历到这一遭,何楚卿才敢对着顾还亭承认自己的懦弱。
顾还亭似有所感,看向不觉垂下眼眸的何楚卿。
何楚卿接着道:“那年在山上,我其实没有受一点伤。是祈兴站在我身后,凑巧挨了一颗子弹。而我,只是被吓晕过去的。等醒过来的时候,祈兴覆在我身上。。。他虽然已经死透了,但多亏了他,我才没有被冻死。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打仗是怎么一回事。我当时。。。想不明白,明明我的胆量并不比郁瞰之小,我还信誓旦旦地说以你为先。。。但我还是吓得抱头鼠窜,誓再也、再也不要回到军中去,再也不要回到战场。
“在玛港的那几年,我找不到方向,又不想彻底地变成一个废物。我学着做生意、拜师品画、念诗、写字,也看些好懂的书。。。但我看到你的时候,还是一样的无地自容,不敢面见。”
他话才停,顾还亭便说:“你十六岁时候,已经是我身边最出色的士兵之一。战场之上的事,不是一个人能够做主的,更何况,你那时即便再有能力,年岁也尚小。。。”
顾还亭一向感情内敛,他词不达意,却是比种种花言巧语都用心的。但何楚卿说这些,不是想要司令温柔以待,他继续说:“你知道吗?我没法面对你,是因为知道自己的卑鄙,更因为,我这条命,是因为你才有意义的。”
这句话的分量到底太重了,也太突然。令顾还亭一时语塞。
“所以我很敬佩你,元廊。”
顾还亭没明白这两句话的前后关系在哪里,下意识问:“什么?”
“因为你从来不会没法面对自己吧?”何楚卿道,“你做的所有事,全都出自本心,而不是为了谁。你一向堂堂正正,襟怀坦白,这是因为你本心如此。即使不幸赍志而没,也得其所,无愧于自己、于旁人。。。。不是吗?”
顾还亭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要说这些。
从南宁时,何楚卿从来没有问过他心里埋藏着的那处隐疾,连试探也不曾试探过,不是他不在意。
。。。杨德晖这个人究竟如何,也当然不能左右顾还亭的心。
被何楚卿一顿夸,顾还亭确从这良苦用心里觉出宽慰来,总归还是有些羞涩,说:“我倒是希望配得上你心中所想。”
费尽脑汁的话说完了,何楚卿眨着灵动的眼睛,问:“那你也说说,好不好?”
顾还亭问:“你想让我说什么?”
“说说。。。”何楚卿飞快地躲开司令的目光,转而瞥了一眼花草,复又抬起眼来,倒罕有地有些抹不开嘴,“说说你,为什么时隔了五六年,还把我一个不起眼的、不过为你效过微乎其微这么一点点力的。。。匆匆过客记得这么清楚?”
“因为——”兴许是这草木扶疏、风情日暖的朱夏太叫人餍足,顾还亭险些顺着他脱口而出。
我像爱着我生命的另一种可能一样,赤城的爱着你。
顾还亭却只是无奈地一笑,服软道:“焉裁。。。”
何楚卿何尝不晓得,叫这大司令当面剖白自己的感情,简直就像当众剥了他的衣服。他只好也顺坡下驴,一挥手:“算了算了。”
说完,他拉着顾司令也起来,回身进屋去,念叨着:“我方才看案上有一本诗集,你教我读。。。对了,我已经为红雨楼招了批人,等再过一阵子,就在茶楼登台。。。我迟早也要给他在凤鸾府搭台唱戏,让整个虹海的人都慕名而来。。。”
顾还亭从来虹海,就没有一日是空闲的。交际、不停的交际,而后便是部署驻防军,一步一步,紧锣密鼓地安排着。
从南宁回来之后,大司令没了交际的必要,便恢复本性,除了处理军务,几乎不出户。
书架上的书一本接着一本地看,各方老板送来的名茶也一一品鉴过。
他和何楚卿大部分的时间都消磨在书房里。读书,或者研墨写字,何楚卿兴趣来了,顾还亭还给他请过绘画先生,到现在,已经能草草画几笔,技艺不精,但能看得过去眼。阿圆等从不懂画,也驴头不对马嘴地偶尔夸两句。
这日子过的仿佛远离世俗,恍惚之间,何楚卿似乎觉得他和顾还亭像一对隐居山林的僧侣,乐得逍遥自在。
这日,顾还亭去了军营,何楚卿闲来无事在园中闲逛,最后坐到当日顾还亭流连过的躺椅上,困意真的潺潺地流了出来。
难怪连大司令也要禁不住在此休憩。
他迷迷糊糊地躺了一会,风吹之下,有点料峭。枝干一晃,总有光斑在眼前找存在感,时不时地给他晃出一点神志。
阿圆走近来通报有客人来时,他已经半梦不醒,坐起来便草草道:“什么事?请到花园里来吧,再备上好茶,我来招待。”
阿圆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到底应声下去了。
何楚卿揉了揉眼睛,两脚撑住地,才要起来,就见长厅处远远走来一个婀娜的身形。
坏了,他怎么没有想到,来者可能是个女人?
何楚卿穿着的是休闲的背带裤,衬衫松散,脚上踩着的是一双旧皮鞋。这一身招待女士,的确有些不太得体。
不过也来不及了。
何楚卿准备凭着自己倜傥的外表,遮掩过着装的缺陷。才起身来,看见那女人的面孔,顿了片刻,才笑道:“原来是。。。穆三小姐,您好。”
穆孚鸢没有想到请他来后花园的人不是顾还亭,也顿住了片刻。
她穿的是一袭旗袍,艳丽不够,却十足贵气,比浓妆艳抹更引人注目。相比之下,她多看了两眼何楚卿,犹豫着说:“何先生,您。。。眼下住在司令家?”
“。。。是,司令进来无趣,找我这个朋友来小住,逗趣解解闷。这院子里风光甚好,我想您也应该喜欢。不妨在此观赏片刻,估摸着,司令也快要回来了。”何楚卿游刃有余地道。
穆孚鸢蹙眉看了他一会,不知道想起了哪一个传言。
终于说:“您是他的好朋友,他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才心甘情愿地和何辰裕老板传些不干不净的话的。事到如今,您不能不顾他的名声。”
何楚卿久不问窗外事,不明白她所指何事:“什么名声?”
穆孚鸢道:“外面人都说,顾司令失意于杨大总职,在虹海已经朝不保夕。为此,他还闭门不出、萎靡不振,成日在家中和。。。”后面的话有些不好听,她收住话语,“不过,看到是您在,我也能放心些了。”
说完,她从精巧的手提包里拿出两张票:“今晚,是我第一部电影的映,我想借此机会,给他正名。如果您真为他着想,就让他到场,也请您一起前来。”
何楚卿沉吟半晌,直言道:“穆小姐,你做这些,是因为喜欢他吗?”他起了点醋意,有意说:“顾司令在北宁,可是有未婚妻的。”
穆孚鸢将票放到桌子上,坦荡道:“这我知道。像他这样的人,谁都会喜欢的。不过,我不是为这个,而是为朋友。顾还亭司令和我,到底也是有些交情的。”
说完,她没有半点停留,只留下一个利落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