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生一想起自己的娘亲和武王当年那笔姻缘账,立刻噤声,不敢再提此事,“你说舅父到底要和你父王商谈什么?从昨天上船他就一直闭门不出,连我也有点担心了。”
景生扣住明霄的下颌将他拉向自己,着迷地看着明霄眼中晶亮的眸光。
明霄摇摇头,也不知是想要摆脱景生的手指还是表示不知道答案,“他一直掩饰得很好,就是有心事也从不摆在脸上。我总觉得卫无殇的气质风范实属一流,好像服了仙药一般,他今年也有三十五岁了吧,可你看他的五官肌肤和身姿,近乎完美,眼神最特别,略带沉郁,异常神秘。”
“咳咳咳咳……停停……阿鸾……”景生咳得俊脸泛红,“……停,你再说下去我简直以为你迷上老大了……”
明霄不等景生说完就抬手倏地锁住景生的咽喉,“小怡说你得了什么婚内恐慌症,我看一点都没错,不是我迷上别人就是别人迷上我,你的想象力倒很了得!”
明霄手上正待用力,一只小胖胳膊忽地钻进纱帐,扯着他的后衣领,“爹爹,嘘嘘,要嘘嘘……”
明霄腾地翻过身,因用力太猛碰到紧要处,明霄不禁咧嘴倒吸口气,一边将趴在榻边的鱼儿抱起来,一边掣肘后击,“囡囡要嘘嘘,你去服侍!”
“是,陛下!”景生利索地翻身而起,抬手至额侧,五指并拢轻轻一挥,“臣绝不辜负陛下的信任!”
玉鹤
一个时辰后,景生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王仓码头,带着娃娃们和奶妈乘马车赶回东安,在他潇洒地走下那艘舫船前,华帝陛下亲自伺候小鱼儿嘘嘘,又伺候虫儿臭臭,最后服侍孩子们的爹爹起身用膳,一众宫侍都躲得远远的,不敢插手,这是特别难得,却并不罕见的明华第一家庭晨起图。
“阿鸾,去年景生记不起你时,你……你是什么感觉?”
明霄站在舫船二楼的轩廊上,极目望向渐渐变得模糊变得遥远的河岸,忽听身后传来卫无殇低沉的声音,不禁回头看去,就见卫无殇倚在轩廊后的舱板上,身上松松地披着件天青纱袍,衣襟半掩,露出里面的雪绫内袍和一抹玉润的肌肤,锁骨平顺而含蓄,渐隐入襟口。
明霄保持目光平视,心内却不由得暗赞,卫无殇年纪渐长,风姿已臻极致,美得略带凄惶,也许是因为开到荼蘼吧。忽然想起卫无殇的问话,明霄倏地蹙起眉头,这突如其来的问话一下子又将他拉回到彷徨无助的日子,真是不堪回首!
“什么感觉?”明霄迎着阳光,略想一想,“我当时就想:他不记得我了,那他还不如真死了好。”明霄的双手攥着轩廊的栏杆,“我不想成为他的陌路人,我受不了他像看陌生人那样看着我,眼光漠然,神情冷淡。”
卫无殇瑟缩了一下,身子紧紧地贴在舱板上,好像要化入那沉实的木板,他这半生都在拼死逃避,此时终于摆脱追踪,却忽然发现自己已不知该如何面对阳光。在他逃亡的这十几年中,卫恒何尝不是生活在他的漠视之中,他虽没有忘记阿恒,却早已将他当成了陌路,对阿恒来说,这大概是比失忆更加可怕的惩罚。
“你情愿他死了,带着对你全部的记忆,也不希望他忘记你,对吗?”卫无殇喃喃低问。明霄心里一晃,总觉得……总觉得卫无殇是在自问而不是问他,明霄没有回答,细细端详着卫无殇,发现他低垂的眼睫间闪出一丝迷乱纠结的微光,“在惨事发生的那一瞬,你情愿自己和他同赴死境,也不愿活在他的漠视中,是吗?”
不等明霄回答,卫无殇就转身走进内舱,脚步稳定,身形沉静,明霄盯着他的背影,却有一种可怕的错觉,好像……好像卫无殇正临渊而立,站在高崖之上,随时都会跌入脚下的万丈深渊,跌入迷茫疯狂。
两天后船入夏江,水面登时变得开阔辽远,与苍蓝的天际相系相牵,水天成一色,竟似无涯。卫无殇再未与明霄深谈,有时偶尔聊上几句,也仅限于风物景致,无关人情世事。更多的时间,他只一人凭栏远眺,江风劲吹之时,衣袂翻飞,墨发腾舞,明霄远远看去,只觉无殇像只青鹏,随时会振翅飞去,直上九天。
又过了三天,船到丰州,丰州是夏江上的一座古城,盛产陶瓷器物,闻名夏江南北。丰州还有一样时令特产,也是明霄的心爱之物,那便是丰州黑李,其个大如蛋,紫皮黄肉,鲜甜多汁,滋润清暑。
船泊岸后,明霄本想命双喜去买,一看天色晴和风凉,便决定亲自上岸购买,顺便还可以为娃娃们挑几样瓷质玩偶,明霄刚一走出舱门就见卫无殇站在轩廊上,好像也正准备下船。
“舅父,我正要去给鱼儿虫儿挑几个偶人,你陪我同去可好?”明霄笑着问。
卫无殇迟疑了一瞬,点点头,“也好,我是听说丰州自清观有位道长懂罗文(彝语),想去拜访。”
明霄心里一颤,立刻猜到卫无殇仍在琢磨那本《噬骨之路》,他们俩转过轩廊,来到面向码头的另一侧舷边,就听船下传来吵闹之声,明霄皱眉望去,本是不经意间随便看看,此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住,“衡先生……天宝……”明霄不由自主地低叫,走在他身边的卫无殇猛地顿住脚步,“谁……阿鸾……你说谁?”卫无殇瞠目惊问。
这时就听船下围拢的人堆里拔出一道粗噶的嗓音:“你做工便做工,还带着个娃儿,如今打烂了我东家的瓷器,可怎么算?”
“陈老细,你那几个破碟子破碗能值几个?人家带娃儿怎么了,招你惹你了?”另一个泼辣的女声随即从人堆儿里炸了起来。
“王五娘,你个没见过汉子的骚婆娘,若不是你给那个小崽子果子吃,还不会招来这场祸事!”那个粗噶的声音气急败坏,拔得更高。
“陈细根儿,你个生儿子没吊儿的玩意儿也敢骂老娘,老娘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泼辣的女声如炸雷般扑向粗噶的男声,一时间,人堆好似投入了石子的水面,四下扩散,只剩水纹中心肆意扭打的一男一女,和默立于侧的高大身影,卫无殇看到那个肩扛幼童的男人,立时便红了眼,仿佛脑子里再次滚过熔岩。
“衡先生——”明霄口中啸叫,身子已飞旋而起,翻过栏杆,跃向码头。
“阿鸾——”卫无殇大梦初醒般喊着,紧随明霄腾身疾冲上岸。
“衡先生,天宝——”明霄奔到衡锦身边,见他面色阴沉,双眉凝立,眼睛盯视着那一团揪打不休的混乱,静默无语。天宝趴在他的背上,小脸儿煞白,一双浓黑透蓝的大眼睛里蓄满泪水。
“别打了!谁是货主,赔钱便是!”卫无殇一声爆喝,竟令四散而去的水波又重新聚拢,那一团混乱也叫骂着分开了,明霄惊得一跳,回眸望向卫无殇,不禁更是惊讶,就见他端肃而立,袍袖无风自动,额上青筋隐现,令人望而生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