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锦不为所动地看着曲乌走向死亡,好像杀人对他来说只是喝茶聊天般随意的事情,他的心里甚至荡起一丝快感,死亡一直能令他感觉愉快。就在这时,他贴胸抱着的天宝忽然挣动起来,烧得焦裂的唇瓣无力地翕合着,“阿爸……阿爸……阿爸……”
孩子无意识的哼叫一下子击溃了衡锦,他猛地撒手放开曲乌,踉跄着紧抱天宝冲出曲乌的大帐,冲入无尽的黑暗,黑暗对他来说一直是最大的恩赐和掩护,可此时,衡锦却觉得这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像头怪兽,随时准备吞噬新鲜的血肉。
“你……你怎么了?”一个细小的声音忽然在黑暗中响起。
衡锦下意识地聚睛查看,只见日丹战战兢兢地从帐房间的暗影中走了出来,手中还捧着两个烤山芋,“给……给天宝的……”日丹伸长手臂,尽量让衡锦看清他手中的物事,“很面……很甜……还是热的……天宝会喜欢……”
衡锦忽地鼻腔发酸,那种久违的酸胀感觉迅速蔓延到他的眼眶,一种水样的可怕液体正在眼眶中凝聚,衡锦顾不上骇异,他嘶声问道:“日丹有药吗?天宝发高烧……快不行了……”
日丹手中的山芋咕噜噜地滚落在地,他跑上前来,又猛地站住,抬头想了一瞬就转身向帐房群里跑去,“你等着,我去找药!”他细瘦的身影去得远了,声音却久久地回荡在寒冷的空气之中。
衡锦抱着天宝又回到自己的帐房之中,他跪在火塘边将烧得滚烫的娃娃捧在臂弯里,望着天宝小脸儿上的两团彤红,衡锦只觉心如刀割,他那坚硬如铁的心竟然感到了巨大的疼痛,疼得他手足无措,他疯狂地想挽救天宝的性命,好像……好像跌入死亡夹缝中的就是他自己……他拼命想要挽救的正是他自己!
衡锦的头脑混沌混乱,他浑忘身处何处,一下子觉得自己十分幼小,孤苦无助,忽而又觉得自己强悍如魔,嗜杀成狂。
就在他迷离恍惚之际,一股寒风倏地袭入帐房,随风卷入的正是日丹,他的手中拎着一个小铜壶,“柴胡茶……我找到了柴胡茶……”日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哭音,他与天宝相识不过才一两个时辰,天宝就已像粒种子埋进了他的心里。
衡锦大梦初醒般站起身,抱着天宝走到矮几前,“你把柴胡茶倒进茶杯吧。”
日丹吸吸鼻子,走到矮几前跪下,小心翼翼地将柴胡茶倒进粗瓷茶杯,“昨天巴霞奶奶生病……煮了柴胡茶……幸亏还剩了半壶……都让我拎来了……”日丹说着又吸吸鼻子,他的小手红彤彤的长满冻疮,连挺翘的鼻尖也冻得发紫,“不知道天宝能不能喝……我弟弟……呃……我弟弟以前喝过……”日丹心里难过,弟弟去年入冬时就出疹子死了,此时家里就剩下他,再无兄弟姊妹。
听着日丹絮絮叨叨的话语,衡锦意外地发现自己对此并不觉得烦躁,反而……反而有种安心,他拿起粗瓷调羹一点点地将药茶喂入天宝的嘴里,药茶却顺着小娃的嘴角流淌而下,流出来的倒比喂进去的多,衡锦一下子急红了眼。
“我来吧,以前我弟弟发烧都是我喂药。”日丹眼巴巴的看着衡锦。
衡锦迟疑了一瞬,“好,你来。”
日丹从衡锦手中接过天宝,把他竖抱在臂弯里,另一只手持勺喂药,没想到这次很见效,天宝紧闭着双眼,勉强吃下去半茶盏的药。
衡锦松口气,再次抱过天宝,“你年纪小却很会办事,不错,不错……”衡锦口中称赞心里却是一惊,自己好像……好像从未夸奖过人。
“谢老爷夸奖。”在日丹眼中,能出入巫神大帐的都是来自襄州王庭的官老爷。
“老……老爷?”衡锦怪声重复着,脸上的煞气一扫而光,咧嘴露出一抹讪笑,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笑是在什么时候了。
“是……是呀……您不是襄州来的官老爷吗?”日丹诚惶诚恐地偷眼看着衡锦。
衡锦摇摇头,双眼望向幽暗的帐房角落,再次陷入狂想,“我……我的老家在很远很远的南方……那里山高峡深……恶水奔腾……毒瘴弥漫……盅巫横行……那里……”——那里埋着他的阿妈,还有,还有一个什么人,很重要的人,想起来就会痛彻心肺,但,但又想不起他是谁,是敌人,还是爱人?亦或是……亲人?
日丹听他说得可怕,不觉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巫……巫神说南蛮子都是……都是恶魔和畜生……呃……”日丹见男人的脸被跳跃的塘火照得光怪陆离不觉猛地顿住,自知又说错了话,可为时已晚,衡锦突地低头瞪视着他,琥珀色的眼中像烧出了火光,日丹吓得站不起身,只能哆嗦着慢慢向后挪动。
“哈哈哈……没错……你说得没错……世上的人不是恶魔就是畜生……你我都如此……只除了他……”衡锦神经质地举起手中紧抱着的天宝,“……只除了他……他是天赐之宝!”衡锦的脸上带着一种狂乱的喜悦,如此震慑人心,日丹看得呆了,下意识地连连点头,“是……是……天宝是宝……”
就在一大一小膜拜天宝之时,那被他们礼赞的小娃哼哼噎噎地在衡锦怀中挣动起来,衡锦吓了一跳,立刻低头查看,日丹也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呀……太好了……天宝发汗了……”日丹欢声叫了起来。
“真……真的?”衡锦依稀记得自己横行霸道,好像……好像从未救过人性命,他非常有限的医护知识使他比日丹还无知。
“是呀,你没看到他满脑袋的汗。”日丹近乎嗔怪地说着,“哎,你别把他抱得那么紧,咱草甸子上的娃不兴老这么抱着。”日丹见天宝好转,得意忘形,以致开始指摘衡锦。
“哦?发汗的时候不能抱着呀?”衡锦虚心求教,天宝仿佛是他的死穴,喜怒都由天宝而起。
“嗯,还是把他放在毯子上吧,大爷,你也歇着吧,我看着天宝。”日丹打了个哈欠,却还憨直地坚持值夜。
——呃?衡锦再次看向日丹,在他非常有限的记忆里,从未有过与小童打交道的经验,而这小童,明明粗鄙乡野,却无端使人感觉温暖,使人感觉鼻子发酸。
“你不回家,你爹妈不骂?”衡锦想当然地问着。
日丹一下子低下头,“我爹妈三年前就死了,死在云州了,他们是巫神老爷的奴仆,我和弟弟住在沛州爷爷家,去年弟弟出花儿也死了,爷爷前些日子去了襄州,给老爷们当差。”
日丹的声音越说越低,他今年才七岁,已经尝尽了人间冷暖。衡锦忽然觉得无力,日丹如诉家常般平平无奇,几乎漠然的话就像一把钝刀砍在他的心上,爹死母亡,这似乎也是他最深的伤,非常久远非常模糊,却始终横亘在脑海中,记不清但能感觉到。
“行,你今天晚上就留在这儿吧。”衡锦说完也不管日丹,自顾倒下,没一会就睡熟了,手臂半揽着天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