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近这座三层小楼,被楼体的阴影覆盖,他抬头看看,还是伸手遮住了双眼。
刺痛他的,不是阳光,而是那高悬的警徽。
派出所里面的味道更让程兵感慨万千,枪油味、警用器械味、茶叶味和烟味混杂在一起,就是这些味道组成了程兵的前半生。
他已经七年没有回到自己的人生中了。
来到办公区域,接待他的民警有点像小徐,更像刚刚入警时的程兵自己。看着对方的意气风,程兵饶有意味地笑起来。之前,他一直站在舞台之上,现在回到观众席他才知道,原来看自己表演是这种感觉。
小民警事事一丝不苟,趴在桌面上查看程兵的出狱证明。
突然,程兵感觉自己的肩膀上搭了一只手,这熟悉的触感从记忆深处奔涌而出。
小民警抬头望向程兵身后,先是迷茫了几秒钟,因为他从没亲眼见过这个人。等他把对方的面容和那个刚刚在电视里完成了全市警方工作总结讲话的男人结合在一起,他整个人直接弹起来,笔直地敬了一礼。
“杨……杨局?您怎么……”
程兵也猛地一回头。
他看到了杨剑涛。 七年的岁月似乎没有在杨剑涛脸上留下什么痕迹,只是让他戴了一副更显儒雅和身份的金边眼镜。不过,他举手投足间非常自信大气,完全没有了当初的青涩和冲动。他身着代表警监身份的白衬衫,程兵下意识地瞥到他的肩章,上面是一朵四边形的花。
他朝着小民警笑笑,眼神中竟透出某种和年龄不符的慈祥和关爱,而语气中又是同事兄弟间的理解和调侃。
“行啦,我来吧。”
这么想有些不合时宜,甚至有自吹自擂的嫌疑,但程兵还是控制不住在心里说:杨剑涛和当初的自己越来越像了。
杨剑涛接过笔录,坐在程兵对面,那个小民警就在旁边直愣愣杵着,站也不是走也不是,非常难熬。程兵几次三番想让他离开,但现在的身份已经不支持他这么做了。好在顺着他的眼神,杨剑涛看到了小民警还没走,他摆摆手,小民警终于松了一口气。
“老程……”杨剑涛的嗓音一如七年前,这声称呼叫的程兵心里一暖。
程兵颤颤站起:“杨队……杨局。”
杨剑涛直接探过身子,按着程兵肩膀把他推回座位上。
“叫老杨!”
声音里还带着某种对老朋友生疏的嗔怒。
杨剑涛接着说:“老程,你摁个手印就行了,以后三个月来一次登记。我怕这些年轻人不认识你,过来看看。”
说完,杨剑涛伸手绕着四周划了一圈,示意现在的新人越来越多。
程兵点点头,刚摁了手印又开了口,这句话问得非常急促连贯,程兵生怕自己此刻不问,再想张嘴就又要进行漫长艰苦的心理建设,从而错过绝佳时机。
“王二勇……有消息了吗?”
小民警懂事地接了一杯茶放在杨剑涛面前,接着就在不远处看着,似乎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身份的犯人,值得让杨局亲自来做登记。
“我们结合你提供的线索,这些年也找了好多地方,我亲自带队就两次,都没抓到。”杨剑涛低头喝了口茶,还是当初在刑侦支队的作风,不吐茶叶,水和渣子一起咽下。“这人反侦查能力很强,不好找。”
从杨剑涛的口吻中能听出来,他对921案上了不少心,但远不像程兵一样,把后半生都押了上去。921案,只是杨剑涛要处理的众多恶劣案件之一。
程兵往后一靠,抬头望向天花板,像当初查找921案线索时一样喃喃自语:“没谁可以活在真空中……”
杨剑涛很认同地说:“现在我们已经在所有公共场所铺摄像头了,很快会全国联网,到时只要王二勇一露头,不管他在哪,马上会报警。”
程兵盯着杨剑涛的嘴,眨眨眼皱皱眉,似乎正在艰难地消化对方所言。
原来只有市局审讯室才有的监控设备,现在全国的公共场所都布设了?
“时代变了……有些事该放就放。”程兵的表情让杨剑涛有些心疼,他把笔录一放,尽量让语气轻快一些,“我来是特意告诉你,保安队那边有个队长的缺,待遇还行,我打过招呼了,你直接去就行。”
即便再感慨杨剑涛根本不知道921案对于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程兵还是感恩对方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包括宣判前顶着压力带着刘舒和慧慧来看自己,这些事程兵都记得,而且能记一辈子。
程兵万分真挚地说:“好,知道了,谢谢你……”
“老杨。”
两个人又闲谈了一会儿,程兵便随杨剑涛一同离开,经过派出所大厅时,他们看到一位头花白的老人站在中央。程兵第一眼就意识到对方是迎着自己来的,等他走近了,程兵赫然现,他竟然是921案受害少女的父亲!
此人脚步蹒跚,满脸沟壑,嘴角还有一点点歪,任谁看都会以为他年过古稀。可921案受害者和慧慧差不多大,程兵明明记得,当年他根本就是自己的同龄人,是个身强力壮的汉子。
看来,921案生后,不止进去的三大队众人和熙来攘往的人群不在同一个时间流中,921案的当事人家属也不在,甚至更快。
“程兵队长。”父亲的话也说得不太利索了,“我是921案死者岳洋的父亲,不知……”
岳洋。 听到这个名字,程兵面如平湖,胸中却激起雷霆万钧。
如果多年之后,程兵身处弥留之际,他相信死亡之前,意识即将消散的时刻,这个名字是倒数第三个出现的。
倒数第二和第一,当然是王大勇和王二勇。
程兵的脖子使劲往后梗了梗,才勉强压抑住兴风作浪的情绪。
“我记得你。”
父亲一下就变得浑身放松,他上前一步,紧紧贴在程兵身边,握住程兵的手就不放下。
“听说您是今天出来,我特地来看看……”
这句话刚出来,父亲的眼泪就砸在程兵的手背上。
在里面的时候,程兵已经无数次认定,捉拿王二勇归案这场栉风沐雨的修行,注定只有他一个人自渡。他没想到,外面跟案情相关的,还有不止一个人牵挂自己,这让他百感交集。可马上,程兵即将外显的情绪又缩回他自己铸造的硬壳当中——这场修行终点未知,过程中的消耗却显而易见,那注定需要一个人的牺牲与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