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周璋三人夜以继日地调查,发现盐引案一事,江苏官场确实无有与其牵连者。自李巡抚任应天巡抚以来,经他的手开出去的盐引数额大量减少。想来也是,坐到巡抚的高位上,搞钱之手段肯定要比当两淮盐运使时多得多。单看李巡抚在两淮盐运使任上发的财,就够家里几辈子用了,不必再出手徒惹怀疑。
而在周璋一行人抵达京城之前,朝上已经为李巡抚的事吵翻了天。
八百里加急文书到京的那一日,好死不死是大朝会,本来群臣也无甚要紧朝政。率先请求皇帝立储的夏御史在家养伤,那日朝上格外安静。
等文书送到殿中,这类文书原是要先交内阁看过后,方才呈给圣人。那日刚巧圣人就在殿内安坐,顺手就把文书接了过去。
起先圣人还以为是科举舞弊案调查清楚,还了巡抚和布政使的清白。等拆开文书一看,圣人脸色顿时变了。
秦首辅当时一看就知不好,圣人脸色实在太难看了。这样的神情上一次出现,还是在太孙溺亡的时候。
首辅垂眸,只怕这一回又有大案兴起了。
圣人很快看完文书,并没有想象中的雷霆之怒,而是让焦清把文书拿下去,交给两位阁老翻看,再依次让百官去看。
接过文书,秦阁老和白阁老一同看起来。
还没看完,秦首辅的手就已经哆嗦起来,这个李袤卿,真是太可恶了!袤卿是李巡抚的字,一般官员都是互称表字,有些时候也有姓氏加个兄字,以示亲近。可秦首辅心里想的绝对不是亲近,而是立刻把李江松逮到京城,严加审讯。
白阁老看完心里也咯噔一下,主政过一方的都明白,似这样的大案,仅仅只有李巡抚一人是不太能做成的。尤其李袤卿任两淮盐运使期间,他就是盐务上的最高长官,下属里有没有参与这件事的官员?
盐务上的官员一向很好升迁,主要是这样油水大的职务不能让一个人长期把持。李江松能做六年两淮盐运使,那是因为他的政绩相当出色。
圣人一想到这还是自己亲自下旨褒奖过的官员,心里就更呕得慌。圣人这些年愈发有了年纪,对这些政绩官声尚佳的官员也就没以往看得那般紧。也是圣人
年纪到了,没有往日的精力去管那些事。
本来先太子和先太孙在时,这些差事就由太子和太孙去做,圣人安坐宫中统筹,倒也不算累人。而从先太子故去,先太孙溺亡,余下诸王才干皆平平,只能说品行尚好,不惹事。这类事务却是再也没有接过手去,来上朝也不过是点个卯,应个景儿L罢了。真指望诸王理事,且还有得教呢。
眼下这封文书就是两位阁老先看,随后是六部尚书,等传阅到诸王手里,大半个朝堂已经看过了。
有心算能力强的官员,在看到附在后面的详细数据时,已经算出李江松从中贪墨了多少银子。
白阁老心中早有答案。
至少有一千零五十八万两……
这是将近二分之一全国的一年盐税,以纯粹的上好官银来核算,也至少在一千万两以上了。
李巡抚还真是个人才,不仅六年两淮盐运使干得井井有条,向朝廷缴纳的盐税比前几任盐运使只多不少。而且自家还攒下这笔不菲家财,又没有耗竭地方,真是让人唏嘘。
这里要提一点的是,这一千零五十八万两仅仅只是盐引的最低成本价。李巡抚做的可是无头买卖,那些商人想要获得盐引,可不得好好“孝敬()”,李巡抚在江宁置办的几所宅子,几乎都是当地富商孝敬?[(()”的。
虚开盐引,仅这一个罪名,李巡抚就难免一死。
李巡抚自家也知道,此事一旦暴露,他决计无生还之理。当周璋把那一匣子盐引存根摆到他眼前时,李巡抚就知道,这一关自己是过不去了。于是在京城文书到来之前,他自行写下认罪书,把一切罪名都揽到自己头上,并没有牵连盐道上的任何一个官员。这封文书也是由周璋三人看过后,代为呈送的,用的还是八百里加急。
这几日朝上争得厉害,有说如此大案,该把李袤卿夷三族的,有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只杀李江松全家就可以的。还有说李氏为官多年,颇有政绩,把赃款罚没后,再将其枭首示众,放过子孙后人,以显天威仁德。
没有一个人敢为李巡抚求情,免他一死,这可是重案。当年湖广贪墨案的总额虽然巨大,但是要分润到每一级官吏手中的。即使是占了最大头的湖广巡抚本人,也没有李巡抚这几年在盐务上捞得多。
盐道上的官员本就是肥差,即便是正常任职,离任时也会揩得一身油水。这也是圣人默认的,时常用来补贴那些政绩上佳,但家境不太好的官员。所以但凡崇元一朝的名臣能吏,除去家境尚好的官员外,几乎都任过两三任肥差,补贴过家用。
再加上圣人在崇元十年重新厘定官员俸禄,较之往年足足翻了三番,京察和大计考评得优的官员又有赏银,再加上每年按品级发放的养廉银,七品官尚且能攒下银子,更遑论比七品还高的官员?
夏御史属于其中的例外,御史台无甚油水可捞,纵然有杂七杂八的进项,可他家孩子多,分润到每个孩子身上,也只能说刚刚够用而已。
按说李巡抚一个二品大员,手不该伸这么
()长才是。
头一日没议出什么章程来,隔日再朝议时,文武百官惊奇地发现,一向多病的蒋次辅居然上朝来了!虽然是被用板子抬着进殿的……
原因是昨日朝议时,不知哪个言官提了一嘴,说李江松当年的座师是蒋次辅,不知这其中有何内情?
李巡抚是崇元十二年的二甲进士,蒋次辅当年是礼部尚书,也是那一届科举的会试主考官。也是蒋阁老见其文章着实不错,又年轻,亲自点了他做二甲第三名进士,也就是全国第六。
不仅如此,蒋阁老见当时李巡抚尚未娶亲,还为他保了一桩大媒,是当时还在世的蒋夫人娘家的远方堂亲,虽然已经出了五服,但家境尚算富庶,能出一笔不菲的嫁妆。
所以如今的李夫人,硬要说的话,其实能和蒋次辅扯上那么一点子亲戚关系。只是要拿这个出来说嘴,即使李夫人是二品诰命,也会被人在背后耻笑,说她想攀附阁老想疯了。
这其中曲里拐弯的亲戚关系,以往不见旁人拿出来说嘴,一到这个时候被翻出来,难道不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还是说,当年的两淮盐引案,实际上是出自蒋阁老的授意?
无论是谁和其中有了牵扯,即使是当朝宰辅,只怕轻易也脱不了干系。
所以蒋阁老在听到风声后,不顾四个儿L子跪下苦求,让家人用板子抬了自己上朝。希图这张老脸还有点用,别到了最后晚节不保,遗祸子孙。
一到朝上,蒋阁老连起身给圣人行礼的力气都没有,就连请安的话都是大儿L子,也就是时任工部员外郎的蒋闻德代为上言的。
圣人见蒋阁老这般模样,喟叹一声,对蒋闻德道,“汝父久病在身,如何上得朝来?你便是这样做儿L子的?”这算是比较重的话了,要是蒋闻德有才干,也不至于蒋阁老到现在都不敢上疏乞骸骨。
阁老的儿L子未必有能力,这也就是为何白尚仁一举解元,白阁老就被人弹劾的根由所在。怎么你家是文曲星挨个儿L地下凡?先参你一本再说!
即便没有夏御史,也会有别的御史弹劾,不过理由可能不是科举舞弊,而是别的。言官弹劾,有时候也不一定都是像夏秉言那样直来直去,还有的是软刀子,不太得罪人,但切中要害的那种。
蒋闻德听得这一句,只能下跪请罪。他也不敢说是父亲执意前来,他们拦不住。蒋阁老躺在床上已经半年多了,真有力气出门,能不去内阁议事?不过是熬日子等脚直罢了。
蒋阁老喉头滚动,发出“嗬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