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菲利克斯毫不犹豫应道,“他们行恶啊!”
无论是偷窃、抢劫别人的财物,还是对同胞做出压迫残害的行径,都令他感到深深排斥、痛恨。与侠盗不同,自古以来,那些贼偷抢匪可没有什么只对富贵人家下手的“义举”,而是欺软怕硬地选择更没有安保能力的普通人家,甚至贫穷人家,偷鸡摸狗、偷走家养牲畜,偷走宝贵的存粮食物,偷走珍藏起来艰难积攒了多少年的现金钱币……还有那些以暴力胁迫抢夺辛苦劳作成果、控制逼迫卖y还要抽成甚至收走全部的“某些势力”;沉溺在迷幻酒精与情绪感官刺激中有今朝没明日的烂泥们——这些人,谁见了不摇头呢?
“那你觉得他们是天生坏种,就活该在脏水里出生,最后死在无人理会的街角巷中吗?”波德莱尔的声音里透着寒冰般的凉意,好似在寒冬的夜晚躺在毫无遮挡、冷风覆体的街边,余光里有穿戴得时髦温暖的行人嬉笑着进出暖光明亮的商店,透过几张垫在后背的报纸感受到地面的冰冷逐渐侵染全身,“低贱丑陋,又穷又恶,他们要是从世界上消失殆尽,只留下光明美好的体面人,那就完美了,是吧?”
菲利克斯感觉波德莱尔的语气有些阴阳怪气,不过他还是态度相当认真地回复了这两个像是提问的问题:“不觉得,天生极端的‘坏人’和天生极端的‘善人’应该都是极少数。当然不活该,出生不是自己能够选择的,但命运也并非全然毫无可能抗争。这些可恨可悲的人全都消失确实是好事。”
“啊?!”这是边上一直竖起耳朵默默听着的勒布朗出的怪叫,声音充斥着不可置信与困惑。
波德莱尔的脸色臭得很:“想不
到你这个小东西看起来天真单纯,心地这么残忍。”
菲利克斯迷茫了一下下,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残忍了。有些罪恶的消失难道不是好事吗?东方国度古时候屡有“人相食”的乱世惨剧,随着社会展、科技进步,总算不会轻易出现“大饥”、“兵灾”等可怕灾难,这种被生存逼出来的极端罪恶消失,不正是一件好事吗?当然,汉尼拔那种食人魔的罪恶被审判、处决而消灭也是好事。
想到这里,菲利克斯突然意识到波德莱尔想要表达的是什么。
古语有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生存都未能满足的时候没人有余力关注道德。那些底层“恶人”,有相当大的比例其实本都是不善不恶的普通人,只是在生存都未能满足的时候,没人有余力关注道德,没人有余力维护尊严。长年被饥饿本能驱策的人都没有多余的能量供给耗能极高的大脑思考。他们只能盯着眼前即将遭遇抢夺的面包碎屑,仅仅想要活过今天,活过这顿。
尊严算什么呢,道德是什么呢,说不定就在下一刻,这具浑身干瘪、瘦骨嶙峋不像个活人的躯体就倒下去了。
饿死,冻死,病死,打架时被打破内脏而死……最奢侈稀罕的,或许是老死呢。
正如波德莱尔所说,菲利克斯也一直知道,无论前世今生,自己其实都没受过多少严苛的磋磨,总是被保护得很好,因此他哪怕知晓世上存在的某些苦难,却到底有些天真在身上。
他总是更喜欢童话,喜欢积极乐观的过程,喜欢看得见希望的结局。
菲利克斯一直以来所创作的作品也秉承他一贯的理念。无论过程如何曲折,通往“未来”、“以后”的结局时刻,总是充满希望的。
迷路的孩子找到家人成功回到家;短暂迷失于情感的人寻回理性、掌控自我,走上自己的人生道路;陷入混乱境遇的人在伸出的援手帮助下重拾信心,未来仍有无限可能……
希望是世界上最美好的珍宝。
哪怕是非常容易写成黑暗绝望氛围的“人性”主题,菲利克斯也想在那片深渊里挂上一点萤火。
“你见过街头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吗?”波德莱尔又举了个例子给他,“今天你跟着爱斯梅拉达去的流浪者车队还是抱团的流浪民族,他们的生活条件已经比那些孤零零的流浪者好许多了。可他们也得为了温饱坑蒙拐骗,卖艺、争夺地盘、仗势欺人。”
菲利克斯当然——当然记得。临行前,狄更斯还领头想要为伦敦的流浪孩们做点什么。
他终于回想起伦敦那些为了温饱生计而偷盗的流浪孩们。即便大一点的孩子能去厂里打打下手,那些没有固定住房的流浪者们也很难被接纳进去签正规合同的正经工厂。更小的孩子们什么也不会,没有求生技能,他们拿什么面对“将来”呢?
“他们当然也并非‘天生坏种’——只是这个社会没能给他们成为有尊严地活着的人的条件。”菲利克斯终于从亲身接触过的事例中获得更实在的共情,嗓子眼好似被什么东
西哽住了,头脑涌上许多乱糟糟的联想、话语、情绪与热度。
期间,《白毛女》中那个由抽象转而具象化的深刻主题从一众思绪中突显出来——
“旧社会把人逼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
生在地狱,想要活下去,人只能变成魔鬼。身处恶劣的环境中,人就成了凭着本能不惜一切争夺生存资源的恶鬼野兽。没有善恶之分,只有生死之别。
这能怪罪到那些被迫污染成恶鬼野兽的可怜人吗?
可是……
他们又确确实实,在为非作歹,在多行不义,哪怕有的人侥幸脱离底层糟糕的环境,也会将一身恶劣陋习带着,屡教不改,为祸一方。已然根深蒂固的思想,再难轻易改变。
菲利克斯皱着眉,皱着脸,热气蒸腾上头的大脑又逐渐冷却下来。
他的厌恶情绪应当对事不对人,平等地讨厌一切恶行,而非区分善人的恶行、坏人的恶行,体面人的恶行、底层人的恶行。
到这里,虽然依旧对底层这些的恶行深恶痛绝,现下却也有了更多对塑造出这些底层恶者与恶行的环境的痛恨,与对这些“被迫行恶而无法向上”的底层可怜人们的些许同情。
“谢谢您,波德莱尔先生。我好像知道要写什么了。”菲利克斯抓到了灵感的尾巴。
波德莱尔与他相对凝视:“你知道写什么了?”
“您为我启了关于底层群体的善恶、堕落与求存的关系。不过抛开掺杂社会环境的题目,我刚刚突然想到关于‘人性’主题的另一个表述。”菲利克斯摸出手机打开备忘录软件记录灵感,“每个人身上的善与恶都有不同的阈值,即道德的上下限。”
“……你是怎么联想推演到这个的……”
“您要不要也写点什么,诗歌、散文、小说,都可以。表达出您想说的。刚刚的交谈,可能我还是没能完全领会您想表达给我理解的东西。”
“我写?不是你要写?……你这记的什么东西?”
“汉字,信息密度高一点。比较方便……您可以不要太靠过来吗?我不想剃光头。”
“呵,晚了。”
。
电推剪开启,机械声嗡嗡作响。
菲利克斯坐在镜子前,安静地低头看手机。
面色难看的艾米丽手持电推剪伸向面前金棕色的头,但看她面如死灰、咬牙切齿的神情,却好似这是在对她自己的头动手。
笛福抱臂环胸靠在距离两人有点距离的房门门框处,满脸唏嘘不忍地围观即将诞生的两颗光头。
剪人下定决心后,电推剪缓缓靠近那颗金棕色的脑袋。就在即将触碰到头的时候,刚刚一直安静不动的金棕色脑袋突然远离剪口。
菲利克斯低头避开“凶器”,高高举起手机道:“等等!稍等一下——我们可以不必剃光头了!”
艾米丽下意识用空余的那只手捞住空中悠悠飘落的一缕金棕色丝,下一刻就听见这话,当
即手指一动,关闭电推剪的开关,将其往台面上一放:“什么办法?有效吗?()”从她利落的动作来看,无论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新办法有没有效果,她都会选择先试试看。